那天是黄九第一次见到绍许。
这个日后无比坚强的汉子此时所表现出的脆弱令人无比动容。
“说实话,我在岳州放羊那会儿都比这轻松,你能不能快点?一会要是撞上了那些流民,我可救不了你!”
黄九窝缩着脖子跟在后面,绍许早就看出这个年轻伢子的外强中干,可他没有选择反抗,此时此刻被人像羔羊一样驱赶,反而带给他最迫切需要的东西。
于是他们来到路口的估衣铺,在罚军攻城之前,黄九曾是这里的买办伙计。
三长两短叩响暗号,黄九左顾右盼着打开了估衣铺的大门,他们进来以后,马上有人锁死门窗,昏暗的环境中,绍许看不清铺子里究竟藏着几人。
“你带他来干什么!”
黑暗中有人叱责,黄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还在盯着窗外的动向:“总不能看着一个大活人把自己撞死吧?话说回来,要是没有老子这点好心,你们谁能活到现在?”
“我活到现在靠的可不是男人!”
绍许靠在门框前,静静聆听着争执,他看见一个婆娘站了出来,瞥一眼自己身上的官衣,那婆娘掩口失声:
“他也是···捕快?”
黄九回过头,看了看绍许,又把头转回去了:“还他娘的捕快呢!瞧那怂样,离死字就差一笔钩了。”
绍许耷拉着脑袋,他太疲惫了,疲惫到不想与任何人交集,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捕快?
多么正直的行当,可为何现在听起来竟有几分嘲讽?
正当绍许沉浸于茫然,黑暗中又有一个声音幽幽地叹了口气——
“天已经黑了,纸鸢女就快来了,按照这几日的行迹来看,她们肯定还会经过这里,刚才要不是他引走了那群祸害,咱们早被发现了,我看还是快点回城隍庙吧,石马铺哪还有粮食?救人一命,总是好事。”
“未必!”
阴影里,传来婆娘带有成见的娇叱。
正当中人商量该如何逃离石马铺的时候,估衣铺的小二楼,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
“呸!”
透过寂寥的月光,绍许看到一个满脸不屑的汉子,刀疤挂脸,寓意不详。
汉子吐了一口脓痰,挥舞起手中那把阔口大刀。霞光迸现,自黑暗中割出一道白练,不详的现身,顿时窒息了所有人的抱怨。
“要老子说,杀出一条血路!”
黄九露出尴尬,欠了欠身子,好似很不自在。
“我说雕爷,咱别闹了,现在石马铺周围的纸鸢女都快有上百人了,加上那些白头天官,咱有多少也不够祭刀的呀,我看还是摸小路吧,小路···”
砰!
黄九被他口中的雕爷一把按在了桌子上,遏止了这厮勾画好的逃生路线,就连方才那个忿忿不平的婆娘都收敛了生息,气氛逐渐变得凝固起来。
“老子豁出命来找吃的,看看现在,一颗米粒都没有!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故意把我引出来的?”
正值黄九苦苦告饶,与绍许示好的那个声音站了出来——原是一个小满哥,看着精壮,却耽搁在了那张苦命的面相上,许是打族谱上就定死的命数,此刻强出头,大抵用掉了半辈子的胆气:
“我说雕爷,你为难他作甚?要不是黄九救了咱们,能有今天吗?现在活着就是运气,咱们眼下要的是团结一致,霸蛮冲出去,可不能在这起内讧!”
“内讧?你们?也配!”
雕爷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放开黄九,拎着刀横于前襟,看架势就要动手,小满哥窝着脖子,咽了口唾沫继续说:
“你···莫要与我霸蛮!有本事带我们出去啊,在这耍什么威风!”
“老子就要耍上一回横的!你能奈我何?”
雕爷骂骂咧咧走过来,遽忽擒拿,似是提了一个鸡崽子,把小满哥按于刀口,阴鸷的目光带出威胁。
“小子,打我见到你们的时候就已经很不爽了!”
小满哥再不敢吭声,把求救的目光送还给黄九,黄九这边厢还没动,就被雕爷的话语打消了勇气。
“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我看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雕爷一巴掌抽过来,小满哥脸上立马开了染坊,此刻的他除却懊恼,再无其他可表,正当雕爷又要抬手,身背后倏尔抖起了咯铃铃的声响!
雕爷猛然回头,还没发现铺子里凭空多了一个人,只觉得脖子上一凉,紧跟着整个人就摔在了地上,再想使劲儿挣脱,力有千钧不逮!
···
绍许把雕爷捆绑在估衣铺的楼梯上,过后用一块碎抹布堵住了咒骂和挑衅,小满哥揉捏着面颊,懊恼着蹲在墙角。
黄九过来拍了拍绍许的肩膀,就连那刁嘴的婆娘也慢慢缓和了目光。
那时的绍许尚记得大哥的劝诫,他希望自己还能秉承那些期盼。
短暂的交流,大伙大概了解了目前的状况,按照黄九的说法,再不离开,一旦纸鸢女扫荡回来,后果殊难预料。
于是绍许来到了窗前,透过缝隙,他看见街道上来不及撤走的官兵早已阵亡,幸好他们身边散落着一些木桶,隔着几丈远的距离,绍许闻到了热油滚烫的刺鼻味道。
“如果咱们够快,应该可以从前面池塘那里穿过石马铺,近郊应该没有多少防备。”
绍许说出自己的盘算,问题接踵而至。
“你说的地方我知道,可是咱们怎么过去?难道开了门径直往外走?见到那些畜生怎么说?劳驾——我们要逃命,借个道?”
黄九的舌头就像他脸上的麻子一样细碎,不过这都在绍许的考量之中。
“看到那些桶了吗?如果能引燃里面的热油,我想能给咱们争取一些时间,穿过巷子,前面就是池塘了。”
绍许说完,屋内再次陷入沉默。
他的话大家都听懂了,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敢去纵火的猛士,显而易见,屋子里最勇猛的人已经与他们割席断交了。
如果不是被堵住了嘴,雕爷一定会放声大笑,这是他乐于见到的局面,跃跃欲试的表情早已带出试探,然而绍许并不打算放开他。
“我去放火,稍后以火光为信,黄九你带着大家往池塘方向撤退,切记不要耽搁。”
绍许在几人的脸上找不出勇气的线索,他的自告奋勇,引来雕爷极大的愤慨,正当绍许准备出发的时候,街道不远处的拐角开始有纸鸢飘近。
“唔——”
雕爷的闷嚎在此等危机下堪比虎啸,几人急忙捂住雕爷,剧烈的挣扎踹翻桌椅,刹那的响动在静夜中格外撩人,绍许屏住呼吸,悄悄摸到了窗前···
“来不及了!快走!”
不远处的街道上,纸鸢缓缓聚拢,朝着估衣铺的方向飘来,每近一步,都有一种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估衣铺乱作一团,绍许拿出火折子,临走前黄九把刀递了过来。
“你们拿着吧,万一遇到危险,不要犹豫。”
绍许说完,一脚踢开了估衣铺的大门,冲将出去,黄九呆呆地望着那把刀,像是在思忖什么。
“这算是官府许可咱杀人放火了?”
此时那婆娘站在门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绍许奔跑的身影。
“看到火光咱们就冲!大不了拼了,姑奶奶我今天绝对不能死在这!”
婆娘极目远眺,那里不仅有活下去的曙光,还有等候归来的希望。
听到这句话,黄九收拢心思,再看那把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转身又递给了小满哥。
“你不是用刀的行家吗!给我作甚!”
对于小满哥的愤懑,黄九表现出歉然:“说实话,我上回用刀的时候,那只鸡硬是活了两天。”
···
绍许冲出来的时候,活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他看到夜空中有纸鸢翩舞,在尖锐的嚎叫中抛出利爪。
那些本该稚嫩的目光露出狰狞,她们带着一往无前的信念冲杀过来,想要以身殉王。
电光火石的错愕,已经带给绍许无限遐想,他急忙制止了自己的恐慌,发奋朝着木桶跑去。
就在那些尖锐即将贴近耳边的时候,火折恰好触摸到热油,霎时间滚烫吞并黎黑,在星夜下集结成蔽月的火舌。
烈焰腾空,滚滚黑烟咆哮着阻隔了道路,绍许怔怔地站在街道上,穿越火光,他听见了无畏的呼喊,那些小脚女人高唱着圣歌,宛如有神光护体。
她们径直跨越了生死的界墙,淬炼——不过是对信念的补充,绍许无论如何也消食不了这种信念所带给他的震撼。
“快走!”
远处传来黄九的呼喊,恐惧趁虚而入,他在漫天的焦烟中遁离火海。
···
欢愉被一阵暴烈的辉光所打断,软弱的妇人从强硬的怀中坐起,她丢下手中的针线,慌张地跑到山坡上。
“看!那是估衣铺的方向,会不会是他们···”
妇人惶恐地捏着衣角,身后的男人孔武有力,他将妇人护在身后,眉头深锁在一片雾霭中。
“救救他们吧!”
耳边传来哀求的祷告,远处开始有火把逼近,男人思忱了良久,最终与黑暗融为一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