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个三五年,雕爷还称不上一个“爷”字,俩肩膀扛一脑袋,凭着那二两虎胆,只能说活得滋润。
念及祖上曾有功名,到了雕爷这一辈,不敢说人中翘楚,也叫是过留下过字号的人物,奈何自湖广分闱后家道中落,逐渐落户在了湘西。
从发迹来表,雕爷本姓濮,祖上赏了一个“雕”字,又因排辈填字,轮到他这,正好是一个“天”字,所以才有了天雕这名字,至于后来传颂湘西的扑天雕之诨名,则谓贺号。
算命的先生说过,大鹏扶摇,雕栖古参,遇木则淑,涉水溢凶。
雕爷闻听此言,笑罢了堪舆无聊,留一铰碎银出走,自此落拓江湖不记年。
早年随着东家在关外押镖,不巧过渡乌龙江的时候遭遇强人,亡命奔逃了七个昼夜,断了一双手脚,折了兄弟一行,足谓惨烈。
那时候的雕爷没怕过,不信命。
没成想拖着残躯回到湘西老巢,旧主不答应了,非说他反水出卖,执意要雕爷摘心滲酒。
二度亡命天涯,雕爷十万火急,幸好遇见当初的小椒儿,这婆娘别看年岁尚浅,着实泼辣,背着雕爷逃出生天不说,还宰了两个捕役立威,自此留下了“椒爷”的壮哉美名。
自那以后,两人以公婆身份行走江湖,剪径攮包,颇有些亡命鸳鸯的阵仗。
待得雕爷养好了伤,头一遭人肉买卖,便是伙同椒爷票了旧主东家一十八口,夤夜之间,翻墙越脊,手段出凡。
此事惊动一时,地方官府倾巢而出,奈何查无所获,只得按照雕爷的指示预备了银两赎票。
雕爷因此扬名,不但扬名了,还被朝廷下了海捕文书。
那时候的雕爷,没怕过,不信命。
而后鸳鸯双行,翻崇山峻岭,跨九河下梢,义结四霸先,忠勇绿林人,三进三出十三省,一马平川大江横,总结下来雕爷这辈子就俩字——值了!
直到后来辗转回了湖南,踩点的空档遇见了罚军,才因此困于长沙,后被绍许缚在了估衣铺。
这时候的雕爷,强说不怕尤未晚也。
小满哥临走前的目光是畏缩的,这种步步后退的畏缩,用一种隐喻似的笔法勾勒出决绝。
当估衣铺里的女人跟随黄九冲出去的时候,小满哥曾有过迟疑,他端着刀瑟瑟发抖,烈火焚天,他分明看到了希望,可身后咄咄逼人的注视始终令他迟疑。
哗啦啦——
自古钢刀易断非虚,雕爷眼瞅着那把刀摔在地上,折了!
再抬头,小满哥早已奔赴路途。
“唔——”
这声嚎叫,在纸鸢飘进估衣铺后戛然而止。
···
细凤说自己是来给娘过寿的,没成想在城隍庙上香的时候遭遇白头天官,幸好一个官差救下他们,躲了数日,才敢出来寻找吃食。
黄九熟悉路况,带领着他们一路风波不断,又幸好遇到了绍许,不然这回怕是生死难料。
绍许等人从池塘里爬出来的时候,这婆娘如实交代了自己的来历,旁人未有所表。
会面之后绍许问过黄九雕爷的去向,黄九望向了小满哥,绍许顿觉不妙,好在小满哥信誓旦旦,他说自己给雕爷松绑后,这厮径直出走,看样子并不打算和他们一起折返城隍。
细凤听完,冷哼了一声,再看小满哥那一脑门热汗都快把自己给烫化了,真相不言而喻。
“这事,见了椒爷想好再说。”
细凤说完,拧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大步迈前。
小满哥打了个激冷,再不敢吭声了,一路回头张望,生怕见到什么人。
绍许将同样捕捉到了什么,可再想想雕爷留给他的印象,于是乎这件事就开始变得未必真假了。
众人向着城外关帝庙的方向走去,绍许隐约有一种期待的感觉,这种期待感,在见到荟娘之后转化成了惊喜。
“荟娘——”
绍许狂奔过去,一把抱住了久别的妻子,面前的香叶骇然变色,好半天才恍惚回神,细看之下,早已是眼角润流。
···
篝火云遮月伏
烈焰中,迸射的火星碰触眉梢,不时传来的刺痛一直在提醒绍许尽快忘记那些惨烈的遭遇,荟娘靠在丈夫的肩头,火光倒映在眸子里,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远处,是相拥而泣的细凤一家,还有零零散散的街坊们,他们被香叶救下,一直住在城外的城隍庙里。
绍许有个妇人在啼哭,听说她的丈夫没能挺过来。
“自从长沙乱起,我就没睡一个安稳觉,衙门也乱套了,那天我趁乱想回医馆找你,不料遭遇流民,只能撤走,而后辗转往复才落在了此处,说实话那几天我快疯了,甚至以为你已经…”
“不是你把我放进地窖的吗?算了——我还活着,这就够了。”
“地窖?”
兄弟二人对接踵而至的不测并没有过多的阐释,事实上他们也并不具备这种条件,于是香叶换了个姿势,还是给绍许交待目前城隍庙的状况。
“附近除了土匪山贼就是叛军流民,实在是找不到安身之所,搜寻了数日,也只救下这些人,总觉得愧对这身官衣。”
“你尽力了,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这种小喽啰可以左右的,何况我见过马铺目前的状况,可以说是生灵涂炭。”
“这么说黄土岭也失守了?”
香叶压了压篝火,不敢使温暖过于放肆。
绍许点点头,就他们所掌握的情况,似乎是这样的。
“主城呢?未必那些个城门都失守了?”
香叶不可置信地望着弟弟,正当他还想再打听些什么,一阵哭喊自不远处传来,绍许起身,却被香叶拦住:
“别管了,地主家来了新媳妇,正磨脾气呢。”
绍许听着不是滋味,可毕竟是别家宅门里的事,不好掺和,香叶看出弟弟的善心,于是又道:
“这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强出头怕是要落下话柄,咱们穿官衣的,还是要有分寸,等事情稍微好转,咱们就走。”
“嗯···”
绍许心不在焉,越听那叫骂声越是不忍,正要起身去看看,忽得见旁边的树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面纸鸢!
绍许心下骇然,当即使出眼色,香叶顺着弟弟的目光去找,也“噌”地一下站起身来。
铮——
哗——
兄弟二人抖擞精神,铁尺锁绳在握,情况不明,兄弟二人并未惊扰众人,只是悄悄拨开草丛摸了过去。
那里面,果然藏着一个纸鸢女,奇怪的是这个纸鸢女已经奄奄一息了。
“这是怎么回事?”
绍许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场景,香叶瞩目凝神,以铁尺护身,审视起面前的纸鸢女。
“失心草服用过多,已经没救了。罚军抓住这些女眷以后,总会迫使她们多次服用这类药材,完成所谓的「沐圣」,事后轻则沉迷不悟,重则呕血噎毙,想来自古已有猛药去疴之说,而今不过是变成了蒙心去疴罢了。”
香叶说完,冷漠地端起铁尺,缓缓刺入了无药可救的脏腑,绍许看在眼里,不觉又起伤感。
那夜睡前,绍许暗自发誓,定要拼尽全力保护荟娘周全。
荟娘身傍良人湍泪,止不住诉说着亏欠,她本该多等几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