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的神像前,香叶孤立炉前,似是有所顾虑。
忽然神像后出现了一个老人,原是随着街坊们避难的烟锅子老爹。
老爹和这对兄弟早都认识,战乱初始便同香叶来到这里避难,此刻打神像后面现身,惊扰了香叶的沉思。
“还没睡吗?”
香叶欠了欠腰,腾出一个身位,烟锅子老爹站在香叶身旁,三尺开外,俱是神佛。
“如今这日头,越睡越不踏实了,找了本书,有些字眼摸不准,心里不大痛快,想找你辨辨。”
“噢?有何钧谕,不妨说来听听。”
“你说这新台之耻,到底是说卫宣公,还是那个齐国女儿呢?伢子你可是肚脐上有字眼的人,有学问,有本事,要不你给我说道说道?”
香叶凝望着老爹,像是伏击鬼魅的一汪深潭,那天他们不欢而散,那天的深夜一如既往,总有人难以入寐。
···
椒爷打掉小满哥三颗牙的时候,才把鞭子抽出来决定结果了这厮,幸好绍许及时赶到,救下了小满哥。
这之前,椒爷不知去向,说是难捱清闲,上山打猎去了,再回来听闻丈夫的噩耗,一怒之下,只欲要小满哥立毙当场。
小满哥拙劣的说辞自然难以使这个泼辣的女人信服,在绍许出手拦她的时候,椒爷一度将绍许视为帮凶。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男人他背着人命官司呢!五百两雪花银,当真值得你们这班蠹吏下手!”
椒爷腰缠子午闷心钉,手握狼牙蟒皮鞭,一身洒家的褊衣包裹细腰,利落盘发,竖腿不裹,貌若嫫母行若荆棘,一看就是走马江湖的骇客,绍许不敢轻敌,始终紧握着手里的锁绳。
好在香叶也及时赶到,化解了这场危机,椒爷痰气上壅,好半天才按耐住大开杀戒的盘算。
“自己跑出去野了一圈,回头怪我兄弟照顾不周?恁大个活人,何况还是个走江湖的,未必会死在外头?”
香叶这句话说的似是而非,像是已经判决了扑天雕的生死,椒爷恨罢了点头,恶狠狠道:
“好嘴!你们两兄弟心狠手辣不说,还敢护着这厮!好好好!我这就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到时候真出了什么岔子,莫要怪老子的皮鞭结实!”
椒爷放下狠话,抽身要走,绍许急忙将她拦下,面对椒爷狐疑的目光,绍许沉吟道:
“我跟你去。”
“绍许!”
香叶一把拽回了弟弟,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想法,绍许摆脱大哥,望着不远处的荟娘,小声说出情由:
“你难道看不出她的身份吗?这婆娘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何况当初是我抛下扑天雕不管的,到了估衣铺真要是让她瞧见什么,回头杀过来,这庙里的妇孺如何是好?万一她心狠手辣,故意把那班罚军引来又当怎样?于情于理,此事必须由我出面,你在庙里看护好荟娘,我去去就回。”
绍许说完,香叶转而变了颜色,茵护在侧二十余年,终究有了担当,再看荟娘,挽留的话都到嘴边了,还是没能说出来。
香叶的脸色难辨真意,只把头点,默许了弟弟的主张。
这反倒让椒爷想起之前和雕爷所盘算的勾当,恍惚间难以摸清绍许的意图。
正值椒爷沉默,绍许已经缠好了锁绳,迈步向前,道了声“早去早回”,蹬蹬蹬出离城隍。
椒爷攥紧蛇鞭,不忙跟上,反而转过来一把将小满哥拽上,真有什么埋伏,也得拉上这个垫背的。
小满哥本不情愿,奈何瞧了瞧椒爷的蛇鞭,掂量了一下反抗的后果,此地无人与他缓颊,只得跟了上去。
“走!”
三人出发,向着山雨欲来的石马铺进发。
路上的时候,椒爷几次辱骂小满哥,绍许看在眼里却也无话可说,三人各怀心思,沿着旧路穿过池塘,赶奔估衣铺的方向。
此时的石马铺较之前夕更添衰败,残破的路面多了不少倒卧,树梢上挂着女儿家的兜兜,昭示了乱世下的罪孽。
按照香叶指引的线索,每逢月半,那些纸鸢女便会扫荡石马铺,即便这里已经荒废她们尚不肯善罢甘休。
此举意在摧垮人心,为接下来的攻占主城增添筹码,此等手段固然残忍,却也从侧面彰显出朝廷的无能和守将的薄弱。
路上偶尔有闪现的路人,大多惊慌失措,尤其见到绍许那身官衣,更是抱头鼠窜,这让绍许很是落寞,他预想中的皂隶,应当是排忧解难的官差,而不是招惹是非的象征。
“哼!知道就好,你们这般蠹吏为祸乱世的能耐可比我们硬扎多了,如今这局面,你们难辞其咎!”
椒爷冷笑连连,同样对绍许这身官衣充满了成见,绍许并未表露心思,只是沉默地走在前面,估算着纸鸢女扫荡的时间,他们平安来到了那天的巷子。
快到估衣铺的时候,椒爷改换精神,脸上再无戏谑,可当他们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椒爷的愤怒再也克制不住了,她大喊着冲到已经沦为废墟的估衣铺,那里只有一堆余烬,和成堆的断墙残壁。
“啊——”
椒爷的怒吼中渗透出软弱,她跪在地上,发疯似的挖掘地上的残骸,所有人都无法相信,这里居然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两人站在椒爷身后,一直到椒爷彻底崩溃,都没能说出一句像样的关切,椒爷哆嗦着从地上转过来,绍许看到她手上有一截焦黑的锁绳。
“老子要你们陪葬!”
椒爷再不留情,自腰间解下蛇鞭,意欲杀绝,可当她即将冲杀过来的时候,三人的背后,各自多了一把官刀,那声低沉,不怀好意:
“想死得痛快点,就别乱动!”
···
城隍庙神祇落凡
“你早该告诉我的!无耻!”
啪!
香叶的阴鸷仿佛与生俱来,又好像是从黑暗中脱离出的纯粹,无论遭遇什么,都难以消磨那身戾气,此时他隐约听见了什么,于是静悄悄绕了过来。
入眼所见,恰是地主一家正在叙闲。
地主老爷姓驼,这次来长沙府,本是带着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想要买个填房的女娃娃,养好了就是童养媳,养不好就和之前那个一样,埋了也无伤大雅。
此时那不争气的小驼哥不在,管家老财正同着老爷闲聊,老财本是驼老爷雇的庄头,经年下来办事得力,才留在身边当作使唤。
这是一次神像前,仆从和老爷之间的对话——
“爷!实在不行咱撤吧,我看长沙快完了,再不走,我怕···”
“你怕么子!刚买来的娃娃,还没看牙口呢,我总觉得这小蹄子养不活,实在不行退回去,五两银子买个冻绥,钱多是怎么的?”
“少爷他···”
“他大还是我大?我看你是瞧多了那帮长毛鬼,也想跟着造反!”
俩人正说着,一声啼哭打乱了对话,买来的女娃娃也在,许是听出了老爷的恶意,娃娃蹒跚,哭天喊地。
这哭声在静夜下甚是磨人,终是引得老爷不快。
啪!
“哭!我让你哭!他娘的还没进门就敢哭,长大了还不得咬人!”
驼老爷下手颇重,可是打在娃娃脸上却奏奇效,娃娃不哭了,涨红的小脸儿鼓胀发紫,此时硬撑着一口气,只顾得上发抖。
眼看老爷还要打,老财一把抱住了孩子,顿时惹来老爷火冒三丈。
一个不听话,还有一个陪着的?这边厢驼老爷抡圆了烟袋砸向二人,老财闷声不响,死撑着不肯撒手。
这样的状况少说有过上百次了,老财挨了十年打,愣是不知道老爷用的哪只手,每每受罪,只管低头认罚,也正由于这份忠心,才让他在驼家站稳了脚跟。
“老爷,你打我,别打娃娃,再打就死了!”
老财是在不落忍了,这孩子刚进门,还没到八岁,比之前的娃娃还要小上两旬,哪撑得住这么折腾?
“我让你拦着,我让你···”
驼老爷气不打一出来,刚想来一回狠的,却被突然出现的香叶一把拿住!
“哟!穿官衣的蛮嬲塞?我们家的事轮得着你管?”
驼老爷没能看出香叶的阴冷,兀自叫骂,那香叶忍了多时,本就邪火压心,听完这句詈骂,当即拎起驼老爷,一脚踹在地上,紧跟着左右开弓,那巴掌就跟不要钱似的,直把管家老财都看傻眼了。
“官差打人了!没有王法哟!”
老财扑过来,死死抱住抱紧香叶的裤脚,香叶发狠,顾不得老财年迈,一脚又将他踢开,接着打!
直到荟娘冲出来,香叶才肯罢休,荟娘一脸慌张,死拽着香叶的袖子,生怕他将这老家伙活活打死。
“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老家伙你给我记着,这娃娃说是你买来的,那也叫一条人命!这么小的岁数你都敢下死手,那就别怪我无情!日后你敢动她一下,我就赏你一个嘴巴,打死了算你赚的!听懂了没有?”
驼老爷躺在地上仿佛傻了,香叶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抬手又是一巴掌!
啪!
“懂了!”
驼老爷这辈子算是活开窍了,秀才遇见兵那是有理说不清,地主遇见差,又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今天这事,不该分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