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摇鸿雁透荫凉雨润初晴候风波
几个孩童站在香叶的身后,面前那条虎斑恶睛的野狗正吠出涎水,归家路上磨难重重,若非石马铺逼仄不畅,这些孩子宁可蹚河都不肯穿过此处。
“香叶,你说过要带我们穿过去的,快点走呀——我屋里娘还蒸了糍粑团子等我嘞!”
身后一个脏兮兮的细伢子擦了把鼻涕,又顺手蹭在了绍许身上。
香叶傲气了一路,可当他直面那条野狗的时候,竟也有些悔恼了,想不到这只野狗居然这般可怖,站起身来许是比他还要高出一截。
虽有懊恼,香叶依旧不甘示弱,他横档在众人面前,孱弱的臂膀展出一个保护的姿势。
身后的孩子们顿时发出阵阵惊呼,绍许顾不得擦掉衣角上的鼻涕,他急忙扯了一把大哥的袖子,怯生生地说:
“哥——咱绕河过去吧,我会游哩!”
“闭嘴!衣服湿了爹要打死你的,有我在,么子都不消怕!”
说完,香叶咽了口唾沫,他挽起袖子,使劲挥舞了几下手臂,过后冲一帮孩子道:
“你们——尤其是你,瘪肥子一样嘀!全跟在我后面,咱们一起闯过去!”
众人局促不安地互相张望,显然在这些孩子的心中,这只野狗是无法撼动的威胁,他们可不想被追得满街跑,况且衣服若是被撕坏了,挨打可没跑。
流鼻涕的娃娃躲在一个同样不安的细妹坨身后,直到被香叶一把拽了出来:
“你要是跑了,以后再不带你一起玩了!”
看众人还是满含畏惧,尚值年幼的香叶心浮气躁,率前领头,张开臂弯已经走了出去,大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很犹豫。
绍许看到哥哥霸蛮的背影孤零零的,当即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方才那脏兮兮的娃娃犹豫再三,也磨磨蹭蹭地追了上来,大伙这才一鼓作气,追随香叶闯进了巷子。
可笑娃娃本来畏惧,却都煞有介事地张开臂膀,他们簇拥着香叶慢吞吞朝着巷子里挪步,活像是几只谨慎的麻雀。
怪哉那野狗,许是横行霸道久了,丝毫不见畏缩,就那么懒洋洋地半趴在地上,猩红的眸子一动不动,正盯着步步紧逼的孩子们。
这条巷子乃是它的“领土”,身为一方“领主”,眼见有人侵犯,自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只看这野狗甩了甩腰背上的浮草,前爪挠地,咧嘴滴涎,一根秃毛尾巴径直冲天而立。
孩子们一瞧这样范,真叫是六神无主,方才刚刚鼓起勇气的细伢子当即哭丧着脸,也不知怎么哭出来的,那泪珠吧嗒吧嗒往地上砸,一双膝盖软成豆腐,怕是稍微碰一下就会哭天喊地。
“呀!它站起来了!咋办!香叶你快想办法呀!”
畏缩不前的孩子们拿不定主意,香叶同样心下惊惶,可他还是顾全了孩子王的颜面,恶狠狠抻了抻胳膊,像是要威吓面前的野狗。
这种挑衅似的举动无疑加剧了冲突,那野狗耷拉着脑袋,跃跃欲试地想要扑来——
“嗡嗷!”
野狗吠鸣,惊起一众娃娃哭喊,眼看那野狗就要击破他们的软弱,香叶倒吸一口凉气,转身一把攥住那哭喊的娃娃,原本生涩的童音,竟带出几分凶狠。
“莫叫了!再叫把你喂狗!”
孩子们听到香叶凶巴巴的声音,仿佛比野狗带来的震撼还要唬人,他们畏惧地靠在一起,各个神色慌张,手中的细伢子瑟瑟发抖,咬紧了嘴唇再不敢吭声了。
此时绍许一直站在香叶身后,看出哥哥暴躁的脾气,这边厢怯怯地拉着衣角想要说情,不经意的转身,加之连番的惊动,都令那只野狗暴躁不安。
正巧绍许背过身来,那野狗兑准了机会,猛然扑来——
“嗡嗷!”
千钧一发之际,香叶早已瞧见凶险,不等一众娃娃慌乱,只把绍许推搡开来,进而冲着那扑来的野狗发出一声更为凄厉的吼叫——
“呜呀!”
野狗本来已经扑向此处,却见面前忽然爆发出如此狂暴的吼声,登时吓得两脚发软。
此时香叶眼中的凶狠俨然已经超越了野兽,加之展臂高呼的阵仗,居然令它消散了发狠的勇气,就这么灰溜溜顺着一众娃娃的身侧夹尾而逃了!
香叶不肯罢休,还敢逞能,眼见野狗遁逃,只把臂膀撑得更高了,他追在野狗后面连骂带喊,直把这些娃娃们都看痴了。
“天呐!香叶太厉害哒!”
“哎哟!它跑了!咱们快走吧——”
孩子们欢呼雀跃,冲到香叶身边将他高高举起,此时的香叶宛如得胜的将军,享受着孩子们的顶礼膜拜,他在半空中仍不肯放下手臂,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被人拥戴的滋味。
这一年香叶八岁,他用超越孩童的力量,击退了企图伤害绍许的野狗。
绍许兴奋地连蹦带跳,他望着半空中哥哥伟岸的身影,钦佩得无以言表。
直到孩子们尽兴洒脱,这才放下香叶,香**胸抬头,腆着肚皮像是得胜归来的将军,甩开一把鼻涕,带着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
直到所有孩子都回了家,香叶才带着绍许回到起初的巷子口,此处并非他们的家,却有香叶固执的责任。
此时天色阑干,香叶拉着弟弟推门回到家中,进门前香叶拦住弟弟,迟疑了片刻,果断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
“换一下,快点。”
兄弟二人抖擞精神,此时父亲正同着娘亲摆放碗筷,炕凳上搭着小半块青石板,兄弟俩够不到桌子,只得垫着屁股上桌。
“咦——你的衣服怎么了?”
娘亲放下碗筷,看到香叶的裤脚有被撕烂的痕迹,绍许惶恐不安地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小心蹭坏了,我先吃饭——”
香叶擦着鼻涕跳到炕上想要拿碗,却被突如其来的烟杆打得直哆嗦,爹就半倚在炕头,瞧见大崽又弄坏了衣服,只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你个小畜生,没一天让老子省心的,真该让你到衙门的站笼里捱上一宿!”
当爹的气急败坏,不顾娘亲的阻拦,执意用烟杆捶打着香叶,绍许眼泪汪汪地望着哥哥,那张小脸憋得青虚虚的,发现弟弟正瞧着自己,赶忙又作起了鬼脸。
“还敢笑!看老子不打死你!”
那天香叶没能吃上饭,他跪在桌子底下,咽着口水望向一桌热饭,绍许和往常一样大快朵颐,香叶看到弟弟吃饱,这才安心了。
晚上的时候,爹靠在炕头打盹儿,兄弟俩根本睡不着,他们尚还沉浸在白天智斗野狗的战绩中兴奋难耐,兄弟二人和往常一样,悄悄打开门扉,跑到了后院的柴里。
“喏——”
绍许都裤兜里掏出一块热乎乎的酥饼,又从柴火堆里端出一副碗筷,那碗里热气腾腾的,里面装着的是晚上吃剩的饭菜。
绍许和往常一样,主动帮娘收拾,背地里早都给哥哥准备好了“小灶”。
香叶咧嘴一笑,抄起碗筷吃得小脸抹油。
“你说爹自打当了捕快以后,咋就不笑了嘞?”
绍许捧着脸蹲在一旁,费解地问道,香叶惊奇地夹起一块肉皮,高兴得合不拢嘴:
“管他干嘛,反正之前也没好到哪去,只不过是当差以后手劲大了些,以后要是我顶替,一定比他还嬲塞!哇——有肉咦!”
绍许心疼地看着哥哥,他已经记不清这是香叶多少次替自己挨打了,他忍不住伸手摸向那支肿胀的手臂。
“疼不?”
“嘶——你搞么子!能不···”
香叶呲牙咧嘴,刚要骂人,却见弟弟泪眼汪汪,他怔了一下,把嘴角残留的饭渣擦干,恶狠狠地说:
“不疼!老子才不怕疼呢!”
···
自那以后,孩子们再也不惧怕巷子里的那条野狗,他们总会保持那个胜利的姿势,昂首挺胸地追随在香叶的身后。
每每有大人路过,见到孩子们张牙舞爪的样子总会发笑,年幼的他们将这些嘲弄理解为钦佩,于是更加欢呼雀跃了。
多年以后绍许还记得,石马铺坊间,流传着孩子们口耳相传的英雄故事,那故事的主人,是自己的哥哥。
而他一直是那个见证者,多年以后,他仍旧怀念儿时的场景。
然而这种长久的安全,并不会长期延续下去,孩子们总是善忘的,即便他们依旧钦佩香叶,可这不耽误无知的揣测。
“也许那条狗根本不会咬人。”
“我也这么想,它就是看着凶罢了,香叶还没它高哩!”
伙伴间的窃窃私语,不巧被香叶听见,他愤怒的扭过身子,煞有介事地说:“不是嘞!那狗凶得很,会咬死人的!”
香叶想通过抬高一只野狗来使得自己的“壮举”看起来更伟大一些,答案显而易见,嬉笑的孩子们并不会令她如愿以偿。
“你放屁!它才不会咬人呢!香叶就会说大话!”
“是嘀是嘀,我娘说了——大狗都是看着凶,其实很听话的,根本不会咬人!”
孩子们尖锐的笑声令香叶无比沮丧,他愤愤不平地举起臂弯,想要威慑自己的同伴,却又换来同伴们的更加过分的嘲弄。
“你们会后悔的!”
香叶气急败坏,他拉起弟弟的手,转身离开了巷子。
绍许怯怯地跟在哥哥身后,他分明瞧见了前面转角的地方,那只受挫的野狗正谛视着他们,他想要让哥哥回转心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巷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
原来那些孩子们为了证明野狗不会咬人,居然捡起了石头丢过去,野狗受惊,嗷唠一声狂吠,当即扑向了那群无知的孩子。
“救命啊——”
“香叶呢?快跑啊!真的会咬人啊!”
哭喊的声音回荡在巷中,绍许急忙想要跑去帮忙,却被香叶一把拦住。
那天绍许从哥哥眼中看见的忿懑,仿佛贯穿了他的一生。
惊慌失措的孩子们四散跑开,尖叫的声音终于引来了大人的注意,他们驱散了那条野狗,救下了嚎啕痛哭的孩子们。
有人受了伤,有人低声垂泣,他们的哭喊一直萦绕在绍许的耳畔,他看到临近身边正有一个无助的娃娃无人照料,绍许犹豫再三,还是牵起娃娃的手追向了走远的哥哥。
三个娃娃走进了隔壁的巷子,正当香叶愤愤不平想要唾骂的时候,那条野狗不知从何处一瘸一拐地冒了出来。
从那身凌乱的毛发和血迹中不难看出,这条野狗受了伤,此刻的际会,更激起兽性的报复欲望,香叶气喘吁吁地攥紧拳头,他挡在弟弟和那娃娃身前,再次撑开臂膀。
“嗡嗷!”
野狗狂吠,再无惧色,香叶骇然变色,后退了两步,急忙冲绍许道:
“你们快走,我收拾它!”
绍许哭哭啼啼没了主意,不敢动,也不想留下香叶,香叶看不得弟弟软弱的样子,一把将他推倒,连骂了几声,绍许才拉着另一个娃娃慢吞吞离开。
“哥——”
“滚!”
香叶赶走了弟弟,目光中的凶狠,宛如先前赶走那条野狗时一样。
待得弟弟走远,香叶这才回头,那只野狗嗷嗷待哺,嘶吼着就要扑来。
危机时刻,香叶毅然决然地想要和野狗搏斗,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巷子里的一户门扉敞开了。
一个吊眼横眉的汉子走出来,似是被外面的吵闹所吸引,看到一人一狗就要开打,汉子急忙喝止了香叶。
“你这娃娃,不想活喽?”
香叶死盯着那条野狗,不挪寸步,此时汉子转身拿了个什么东西,然后走到香叶面前,还想斥责,但看这娃娃狠辣的表情,几乎令他为之动容。
汉子默默叹了口气,半蹲下来,把手里的羊骨头递给了香叶。
香叶错愕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大人,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娃娃,学着点吧!”
那汉子咧嘴一笑,挥舞了几下羊骨头,那野狗忽而停止了躁动,像是被施了咒语,试探地来到了汉子的面前,它叼过那根羊骨头,只看尾巴扑棱棱来回摆动!
香叶讶然地望着面前的大人,显然无法消受这样的逆转,汉子哈哈大笑,又拿了一根羊骨头递给香叶,让他也试试。
香叶迟疑了许久,才敢试探着伸出手,那野狗蹿过来的时候,还把他吓了一跳。
看到野狗啃食骨头的乖巧样范,之前的那股子窒息顷刻间烟消云散,香叶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佩服地抬起头,顺着日光望向那个慈眉善目的汉子。
“你叫么子?”
香叶毫不客气,汉子抚摸着香叶的小脑袋瓜,他笃定自己日后一定还会见到这娃娃,于是他拍了拍腰间那杆巨大的烟袋锅,潇洒自若地说:
“你就叫我烟锅子老爹吧!”
···
绍许和另一个同伴哭叫着跑出巷子,想要找大人帮忙,可隔壁的巷子已经没了动静,几声呼喊,都不见人来,绍许颓败地坐在地上,年幼的他没有半点主张。
另一个娃娃是最近听闻了香叶的壮举才加入他们的,之前并不相识,两个孩子背靠着背坐在地上,任冷风吹打,绍许久等了多时,实在捱不住了,这就要起身回去找香叶。
就在绍许起身的刹那,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转角,绍许的眼泪“唰”地一下夺眶而出,他拼命跑到哥哥的面前,一把抱住!
“哥——”
香叶安抚着弟弟,神态轻松无比,绍许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大哥,一身桀骜不驯依旧,未见方寸错乱,到底发生了什么?
香叶在弟弟的脸上看出了崇拜和敬仰,这种情绪不断挑拨着他年幼的气概,于是他耿直了脖子,抹过一把鼻涕,骄傲地说——
“我把那野狗打死了,以后再不用怕啦!”
香叶揽过惊愕的弟弟,不仅是绍许,另一个娃娃也对香叶佩服得五体投地,三人有说有笑,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们一起回家吧!”
走到一半,香叶忽然回头问道,那娃娃笑嘻嘻地跳到兄弟中间,把头发往后面拢了拢,憨厚扑红的小脸上,莫名有一股子胭粉味道——
“我呀?他们都叫我小荟儿!嘿嘿——今天我偷偷抹了娘的胭脂,香不?”
“小荟儿···”
香叶默念了两遍,在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
那天和风微醺,夕阳归途正暖,三个弱小的娃娃在晚风中荡漾出细长的影子,绍许脱下小衫给小荟儿披上,香叶为自己的弟弟感到无比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