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死前,绍许隐约瞥见丹墀炸裂。
翻飞的碎屑在夜空中撕裂出一道道星痕,他看到师爷慌张的跑出来,受伤的姑娘软到在血泊中,烈焰腾空,秩序崩塌。
蹙缩觳觫的感觉应孕而生,绍许被香叶抱在怀里,不顾一切地冲出府衙。
他感觉自己被抬到了医馆,他听到大哥和大夫聊起城外罚军开炮的恐怖景象,大夫说长沙完了,罚军不再局限于投掷石子和刁唆蛊魅,他们终于决定攻城了,听说伪王即将驾到,听说他们打算屠城。
危急的状况敦促所有人弃城而逃,府台大人始终不见踪影,就连师爷都躲了起来,香叶在医馆守了数日,断断续续的记忆隔断了探知真相的可能。
他隐约记得有人来探望过自己,可当他睁开眼,只看到一碗干涸的汤药,这里是地窖,翻倒的瓶罐覆满灰尘,绍许周身关节生疼,他呼喊着大哥的名字。
死寂,没有呼应,绍许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酸痛的感觉几欲令他昏迷。
“呃···”
嗓子里如同咽下一团炭火,绍许倍感惊悚,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当思绪回归,绍许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荟娘。
这世上,唯有女人可以使濒死的男人迸发希望,绍许颤巍地爬上梯子,用尽全力推开窖门,环伺周围,恐怖的景象令他险些再次摔落。
···
绍许游荡在街上,尚未缓解的阵痛平添了一种绝处逢生的意味,他屡次敲门想要与人求救,可他找到的只有荒废。
“啊——”
街道上传出呼喊,绍许急忙跑了过来,他看见一个妇人正逢欺凌,那是一群肆无忌惮的流民。
绍许摸了摸后腰,那里本该有锁绳的,身为快手,他不能坐视不理,可身为手无寸铁的流民,他注定要放弃什么。
绍许蠢蠢欲动,一直到妇人昏死,才肯松开紧握的拳头。
他捂住耳朵,想要去驱散那些狡诈的狞笑,和逐渐远去的铁蹄。
当街道上再次归于沉寂,绍许才从角落里出来,他站在妇人面前,看到了奄奄一息的生机,妇人用仇恨的目光望着绍许,渴望一场利落的裁决。
绍许忍不住抓着头发跪倒,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种预感促使绍许逃离,他开始发疯似的往石马铺的深巷跑去。
这里是城南,那里有他的家。
这一路,过眼皆是疮痍,尚未熄灭的余烬在用一种诡异的方式告诉他,一切都完了,他看到了幌子上的字,开始恸哭。
廿九诸事顺遂天下太平
···
荟娘不在了,就连那棵亲手栽种的歪脖树也断折了,面前那双眸子虎视眈眈,绍许彻底放弃了希望。
他闭上眼睛,此时措不及防的尖叫自门外传来,睁开眼,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冲进来,而那恶徒此时已经软到在地,直至汩汩殷红渗出,女人方肯扔掉石头。
“杀了我···”
绍许放下纸鸢,这是他的愿望。
···
绍许从昏黑的马厩里醒来,腥臊的味道很刺鼻,他看见女人正在啃食窝头,而自己则躺在一捧枯草中。
女人走过来丢下半块窝头,动作带出冷漠,绍许在长久的沉默后想要开口,却被女人死死捂住了嘴。
透过马厩的缝隙,绍许看到了几面纸鸢缓缓飘落,不远处游荡起诡异的脚步声,传唱的歌谣如期而至——
凡我兄弟执刀斧
凡我姐妹织霞帔
凡我父母拜尚帝
凡我儿孙为天王
肝胆照
照昆仑
三春燕返汉室回
纲常在
灭人伦
纸鸢在手作女官
女官人
大丈夫
开城破虏在今宵
···
半月以前,城外的纸鸢开始飘落进院里,一开始大家并不知道这些或精美或粗糙的风筝喻示了什么,直到府台大人敕令焚烧。
纸鸢上写满了蛊惑人心的话语,无外乎是一终手段,可是仅仅一夜过后,这些纸鸢就显化出奇异:
那些小脚女人开始抱着纸鸢跳舞,拒绝与丈夫同寝,她们高呼着三纲五常,她们歇斯底里地冲出家门,在呼唤中驶向城外的罚军所在。
后来府台大人命仵作协同医馆详查此事方才有了结论,原来纸鸢上涂抹了失心草的粉末,嗅之则迷,发则癫癔,久观纸鸢上的妄言詈词,更会使其沉迷不悟。
又因对症的药草早已断绝,是故府台上下一度束手无策。
至于迷失心智背后所带来的隐患,长沙府之现状,早已给出了答案。
绍许从女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一切,也得知了她的女儿于攻城前夕就变成了纸鸢女的事情,绍许想不出安慰的话语,他心中所想之人,还是那个她吗?
面对不断经过的罚军和那些震慑人心的歌谣,绍许和女人只能以沉默应对,三日后,他知道了女人的名字,此时铁蹄渐熄,绍许决定回到家里找寻线索。
“葵···”
绍许知道了目前的情况,凭借自己的力量他根本无法穿越困境,于是他用渴求的目光望向女人,女人点点头,她也想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两个人穿越残垣,自马厩出离,一路奔波,眼中所见冷罢了人心,待得重返深巷,只余伤感。
屋子里倾塌破乱,仅有的器物也都被砸烂了,绍许强忍着痛苦把炕头的簸箕掀开,那里本该有几团针线的。
颠乱的城池里,没有人会掠夺针线,绍许沉吟不语,默默地来到了院子里,女人正在翻找可以吞咽的食物。
绍许想到了衙门的班房,那里应该有希望。
早在攻城前夕,府台大人就已经将一应事务搬到了这里,如果说这里还有驻守的官兵,那就意味着香叶肯定也在。
所以绍许来到了衙门,然而他没有找到希望。
石马铺的府衙已经空了,巍峨的匾题断截在滴水檐下,他看到了站笼,还有两具焦炭。
绍许沉默地搬开残骸,搜寻了一圈,他庆幸自己没有发现香叶。
那些活下来的人,要么逃出生天,要么在阴暗中潜伏隐忍。
活着,成为这座城池最后的困扰。
两人在灶房里发现一盆发霉的馍馍,女人撕扯着那些生硬干瘪的配飨,绍许犹豫了很久,当他说出想要带女人离开的时候,女人果断拒绝了他。
等待女儿回归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绍许不可能使她放弃。
于是俩人分别,女人警告绍许,不要去任何有人的地方,当山河塌陷之后,没有黎明值得期盼。
女人身上发生的一切已经印证了这句话,她佝偻着腰爬回马厩,像是爬回巢穴的野兽。
绍许把锁绳缠在腰上,整理官衣,临走前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留下了那把朴刀,他已经有锁绳了,这才是一个快手最需要的。
···
绍许带着一身疲惫游荡在街上,连日来的席卷使得石马铺沦为炼狱,这一路走来心灰意冷,他知道城中已经没有希望了,如果说荟娘和香叶还活着,他们一定会选择离开。
算命摊前,那个苟延残喘的妇人还在,她躺在墙边,不住颤抖。
绍许犹豫着走过来,他本该做点什么的,可当一切发生,他只是躲在阴影里看着,就那样看着,直到希望终结。
绍许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饼子,这种示好在妇人看来是极具威胁的,她尖叫着扑过来,不顾一切。
“啊——”
女人发疯似地捶打绍许,就在错愕的瞬间,绍许听见街角传来声响,有人发现了这里,他们裹挟刀兵而来,绍许在慌乱中推开女人,再次逃离。
五丈开外,绍许听见女人恶毒的诅咒。
这一天,很多人都崩溃了,他们的愤怒,终寂于无声的嘶吼。
笃···
还没等绍许缓过神来,尾随的厄运再次降临,他觇视街角,死亡如期而至。
···
那是一群手牵纸鸢的女孩,她们狞笑着,尖叫着,手中的利刃影影绰绰,烁烁寒光透支了仅存的良知。
这是罚军发动的第一波攻势,摧枯拉朽,极富成效。
葵儿跪在马厩里,不住发抖。
这夜的情形,如同数日来的残酷一样,早已磨灭了她的坚强。
当一切归于死寂,葵秋打开马厩的棚子。
面前的纸鸢女溢出笑容,她的手上提着一把尖刀,胸前是森然干涸的血迹,还有一张写满符咒的黄纸。
她笑嘻嘻地望着秋葵,眼神无比陌生,这注定是一场残忍的游戏。
小纸鸢
四方裁
天王福泽照四方
姐妹生
姐妹死
姐妹相依作女官
急厉的歌谣摄人心魄,手中的朴刀迎声掉落。
“不——”
这天,葵儿曾有过希望。
···
绍许拼命奔跑,身后是呼啸而至的爪牙傀儡。
他本想着躲在巷子里,可那里早有埋伏,一些将求生欲化为残酷的流民毫不犹豫地抛弃了绍许,他们敦促绍许离开,有人拿刀威胁。
当绍许颠沛流离跑到主路上的时候,那些头上缠绕白色幞巾的男人出现了。
他们执起尖刀,想要收获一颗象征战功的头颅,绍许在逼近中不断后撤,直至触摸到退无可退的角落。
今天是绍许上任的第一天,他抛下铁尺,决意拥抱壮烈。
噗——
老天爷的玩笑始终恰到好处,绍许跌落进井口,这个深度足以致命,可已经有过多的短命鬼选择这里作为终结,所以绍许跌落的地方,恰好给予他一线生机。
他淹没在沉尸之中,昏迷前,他看到井口上飘过漫天的纸鸢,那些歌谣沁入心脾,于天地交壤的地方,蔓延出无边无际的黑暗。
···
绍许被一口腥臭的井水呛醒,那些想要猎杀战功的罚军已经暂时离开了石马铺,这是一种潮水似的攻击策略,无休无止,直至最终的胜利。
绍许在井下藏了许久,一直到那伦狡黠的月光攀上树梢,他才鼓起勇气顺着凹凸不平的井壁爬出来,此时街道上早已没了任何生息。
绍许疲惫地靠坐在井边,连日来紧绷的感觉终于得到了宣泄,他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撞击在墙壁上,那是一种窒息在喉咙里的痛苦,咽不下去,更无法消食。
咚···
咚···
咚···
鲜血淋漓,那声音由近及远,荡尽了这夜的迷雾,他筋疲力尽地坐下来,那把刀子,顺势抵住他的脖颈儿。
“兄弟,别乱动,我可是用刀的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