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台大人关门前,窗棂里影影绰绰,惊地身后端盆的老妈子不住哆嗦,大人叹了口气,把额头贴合在门窗上,那身旷日持久的疲惫再难消遣,绀青色的眼窝里点点泪痕婆娑。
“大人···”
身后,传来师爷急切的呼唤。
府台大人回过头,侍从适时退下,当他从茫然中剥离心神,才发觉自己又坐回在了圈椅上。
这里是石马铺的营地,为了及时传获消息,在师爷的主张下,大人征用了这家阔绰宅邸,周围富有官兵镇守。
安全。
尚且安全。
“怎么样了?”
大人扶额长叹,好似消耗了极大的气力才问出这句早已知晓答案的话,师爷正了正衣冠,此时烛光杯影,照透薄纱。
“西安和浏阳的人马已经撤走了,听说镇守金盆岭的刘大人也作了准备,那萧贼势头正劲,目前我军伤亡过千。”
“欸···”
大人叹了口气,连一句回应都说不出口,师爷左右张望了几眼,当他望向厢房的时候,表情露出焦虑,小心翼翼地凑到大人耳旁,终是提及了关节:
“大人,不能等了。”
听到这句话,府台大人猛地抬头,再看师爷这副嘴脸,心底那团邪火噌噌噌往上冒,青筋暴跳,漂亮的官话脱口而出:
“想我堂堂府台,连任以来未有叩阍失察,不爱戚施,雪霁弊窦,清如水,明如镜,不亚于纱照万盏的明灯···”
不等府台说完,师爷斗胆,果断制止接下来的赘叙繁杂。
此时师爷的表情几多不忍,更见一丝忍受:“大人!恕小的直言——善,才是最残忍的东西!而今您若迷途知返,尚有退路可言,要是被那边发现了···”
师爷捩了一眼厢房,继续道:“这里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朝廷说是派下五万人马,那又如何?小人早就接到线报,说那东石二王早已挺进长沙府外,眼下正正准备驰援萧王呢!就算咱退一步来讲,打得过又怎么样?要知道事后清算,谁人无过呀!藩家军的援兵不提也罢,您这续任的府内高官,能有好结果吗?攻城不过数日纵已死伤过千,何况还有您的···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呀!”
师爷说完,府台大人顿陷囹圄困境,整个人瘫软在圈椅上,几乎与那老朽的木头融为一体,方才那番仗义官话,也变得极为可笑了。
“难道说这世道真要弃本官于不顾吗···”
这句呢喃,更像是宣判,师爷听出话里玄机,急忙又道:
“大人,世人负你,咱不能自暴自弃呀!按我说,不如就顺着那边的意思办,越早越好,趁着那要命的东西还没颁制,咱带着商定好的数目投靠过去,再不济也是一条活路呀!”
哒···
哒···
哒···
府台大人叠指敲打着桌面,犹豫呼之欲出,冗长的沉默后,方才吐露出真意:
“容我再想想吧,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了···”
师爷越听越急,抓耳挠腮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大人!今夜可是最后的期限了,再耽误,那边也是死路一条,何况咱已经做实了,犹豫也晚了!您就不想想···那?”
师爷冲着厢房努了努嘴,这句话彻底击垮了大人最后的尊严,他的声音也随着烛光愈发暗淡:
“本府···知道了,把信放出去吧,传我指令,今夜不用戍营了。”
师爷的眼中终于带出了庆幸,他急忙拿起桌上那扇纸鸢,迫不及待地想要放飞,临走前,身后是府台大人最后的体恤:
“容百姓一条生路吧,哪怕要我负荆请罪,也值了。”
师爷不解地盯着大人,追随日久,似乎到了今朝才识得此人性情。
“小的肝脑涂地,誓死追随大人!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定要您不费吹灰之力,坐享荣华富贵!待得事成,咱二一添作五,按着老例,该怎么逍遥怎么逍遥,您还是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万不要再有此负担,这世道,不缺您这三分良心。”
师爷说出抱负,拱了拱手就要离开,临走前又想到了什么,转而继道:
“对了,皂班的弟兄还没回来,我已吩咐手下去找了。还有,听说昨天夜里城隍庙附近出状况了,伤亡了七八名纸鸢女,也不知道是哪伙人胆大妄为,如此一来又不够数了,不过您放心,这些小事交给我就好,算是略尽绵薄,给您宽心了。”
府台大人百无聊赖地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于他而言再无值得庆幸的消息,他萎靡在椅子上,任由事态蔓延失控,渐弱的烛光在他的脸上画出惊叹。
他回过头,好像看到了从前,醉心的权利宛若一把尖刀,于良知泯灭的前夕,刺穿了道义的面纱。
师爷打开门,悄悄离开。
正巧此时,报信的官兵拱手上前,师爷赶忙将纸鸢藏在身后,拧着眉毛示意手下嘘声。
“大人,有一伙人前来投靠。”
师爷闻听此言,煞是诧异,稍微思量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他们哪来哪去,都快饿死了,哪有余粮管这帮刁民?”
官兵犹豫再三,小声又说:“大人···这伙人有妇孺老少,而且好像是之前石马铺的捕快带来的,咱要不要···”
闻听此言,师爷甚是惊喜,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速速开门!”
···
喜乐从地上捡起铁尺,送到了香叶的身边。
香叶摸了摸娃娃的头发,那张稚嫩的笑脸挂着令人无法直视的风霜,所以他将目光送给了远处的绍许。
把喜乐抱到老财身旁,看了一眼嚎啕痛哭的小坨哥,香叶叹了口气,没说话,又回到弟弟的身旁。
感受到肩膀上的沉重,绍许这才回神。
“我没事。”
香叶点点头,回想夜里的情形,任谁都不免心有余悸。
“那个纸鸢女应该还没嫁人,我看她眼熟,也许她住在石马铺,她应该···我想是的···”
绍许茫然地盯着密林深处,手上的血渍还没有擦净,颤抖的指尖乌黑发青,这是用力过猛的症状,需要时日方能消化。
荟娘按住丈夫颤抖的双手,想要安抚:
“咱们得商量一下接下来的打算了。”
香叶随即将绍许从地上强拉起来,起身之际,绍许看到远处呆滞的细凤,她还未从生离死别中脱离,这种痛苦注定是漫长的。
“还不能松懈,咱们去林子里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兄弟二人商量后,决定巡查周围,荟娘本想阻挠,却被绍许固执地安排在原地等候,此时烟锅子老爹拿着一把弓箭走过来。
“这是缴获来的弓箭,我已经打理好了,希望你们用不上吧···”
老爹本想把弓交给绍许,绍许却不假思索地交给了哥哥,显而易见,眼下的绍许还无法接受这种致命的防备。
整装出发前,香叶不忘叮嘱:“老爹,这里就交给你了,别让任何人做傻事。”
身为捕役,洞察人心是最基本的功底,老爹沉痛点头,随后将目光定格在细凤身上。
兄弟二人钻进密林,巡查的过程中绍许一字不吭,这种窒息感令香叶很不痛快,他也背负着相同的苦难,甚至可以说更为煎熬。
“她只是一个凶犯,即便不是乱世,你也要做好出手的准备,别忘了,你是个快手!何况你是为了保护荟娘才出手的!”
绍许站住了,当香叶回过头,才看见那弟弟眼中的晶莹。
“我试过给自己一个解释,可我做不到自圆其说,无论怎么安慰自己,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我们杀人了,我们杀了这么多本该无辜的百姓,这还仅仅是开始,以后呢?以后我们还会杀人吗?在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保护荟娘?”
“够了!”
香叶走过来,摇晃着弟弟脆弱的肩膀,普天之下,唯有良知最是磨人。
“这里还有我,我会保护你和荟娘,不计代价的那种!但前提是你得振作起来!”
当绍许振作起来的时候,二人已经穿越到了密林深处,绍许远远走在前面,漫不经心地拨开树杈:
“我们该去石马铺外郊的营地,那里有官兵,比这里安全。”
“不行!我太了解师爷的为人了,他的颐指气使我早都受够了!再说了,你忘了那些尾随而来的衙役?”
“他们只是奉命出来寻找粮草补给,一时糊涂才做出此事,掠取平民这种政令不可能出自御事有法的府台大人!”
“当然不会是大人的意思,想想师爷吧!莫要忘了此人本就是一个林甫恶枭的蠹吏!”
“不可能,如此僭越,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必定是那班皂差擅作主张。大哥,你非要把人心想的那么脏吗?”
“不是我想,而是已经这样了!”
香叶烦躁地踢开地上的枝叶,实在无法弟弟这种想法。
香叶想要稳妥,绍许想要博取,兄弟间的争执因此一触即发,彼此的语气也开始针锋相对起来——
“难道我们要带着一群老弱病残继续留在这?你看到细凤那样子了,还有黄九!我听说出事的时候他一直藏在庙里,还有那个是非不分的椒爷,未必能指望他们?”
“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只要我们随时巡查,按时放哨,我想问题不大。”
“问题很大!我想的是给大家周全,而不是苟且偷生!何况这里连吃的都没了,再派人出去寻找食物,这个空档万一遭遇伏击怎么办?我承受不了那样的结果,这一切都是我拿别人的命换来的!我愧,我恨,但是为了荟娘,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无论是不是理所应当。”
“我也是···”
香叶站住了,他听了太多,逐渐变得沉默寡言。
他开始幻想那些与他无关的未来,还有遥不可期的温存,这声低语没有换来弟弟的回应,他继续向前走,嘟囔着理想的生活,那些声音如同魔咒,勒紧了香叶的头颅,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恶念,这些恶念最终迫使他解下弓箭!
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对他说——
你本该拥有这一切的!
夺回属于你的未来!
不计代价!
那声音忽高忽低,在香叶的脑海中升腾,细密的汗珠浸润了干渴的地面,他咬牙切齿地端起弓箭,陷入一种癫狂的心境,直到那些声音山呼海啸,盖过了林中一切声响。
他看到箭翎在手中挣扎扭曲,他无法遏制地拉满弓弦,痴迷地望着逐渐生离的绍许,那身弱小,仿佛多了一个靶子,正与癫狂遥相呼应。
紧绷的身心在持久的消耗后变得脆弱,错觉和闪念不断缠绕、瓦解,归于混沌。
林中万物,和光同尘,寂赖的微光投放出斑点,在触及花叶的刹那击沉了腐朽的支撑,他看见自己的手指随着花叶一同谢落,极轻微的颤抖,促使箭翎破空,呼啸而出——
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