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能体谅一下扛着面袋的人吗?”
绍许跟在俩人身后,步伐显得有些沉重,好在比之前轻松了些许。
椒爷扭过头,冷笑道:“要饭的嫌碗大?人家给你就要,真当那班···噢对了,不过是一丘之貉。”
这一路椒爷对二人的冷嘲热讽就没停,要不是惦记着雕爷可能活着回了城隍庙,这婆娘怕是早就另谋去处了。
小满哥于心不忍,来到绍许身旁:“来吧,给我。像你这么背,累都累死了,我之前在江边扛了四年大包。”
“你也住在石马铺?”
“之前在天心阁,后来搬到江岸边那一线,混口饭吃嘛!”
绍许帮过小满哥一次,对此小满哥始终感激,俩人话着家常往前走,倒也没那么累了。
椒爷看在眼里难免心生腹诽,想到雕爷正是被他们坑害,于是加快脚步想要将二人甩在身后。
“想好在城隍庙见到雕爷怎么说了吗?”
绍许看椒爷走远才敢问出这句话,小满哥嘬着牙花子不知该作何解释,脸上青红皂白,憋了好半天才说:
“哎···该来的逃不掉,反正到时候咱们去营地,他们公婆二人肯定不会跟着,走一步看吧。咳!别讲这些了,搞得我心慌,我跟你说,扛包可是有讲究的,不能死撑,得背到肩后,用腰背顶着往前送力,像这样···”
小满哥扯开话题,想要显摆气力,不成想用力过猛,米袋从空中撒出一道亮白色的圆弧,散落的糙米正浇盖在二人头上。
狼狈之余,小满哥赶紧把米袋放在地上,切切地说:“哎哟!这···这麻袋也太不结实了,要是在码头,主顾要骂的嘞!”
怪不得方才背着米袋越走越轻省,原以为是自己力气足,哪成想是米袋漏了,这一路拖拽破损,也不知浪费了多少。
俩人正急着捡拾地上的面粉,椒爷突兀现身,一把攥住了绍许的手,再抬头,脸上的表情寓意了凶险:
“别捡了,走!”
说完,椒爷拉着二人钻进旁边的草地里,一边走嘴里还嘀咕着:
“生米画道这招本是绿林道上的黑折子,怎会让他们使来?”
绍许初听不解,但看椒爷面带不善,回头再琢磨这事,也觉得很蹊跷,待得藏匿好身形,这才敢问:
“难道是他们故意的?”
“哼!”
椒爷白了绍许一眼,并未做实,绍许还想追问,此时道路尽头现出诡迹,方才那几名皂差不知何时竟然跟了过来,一边走还不时蹲在地上查看着什么。
“他们这是···”
绍许一时间头昏脑胀想不通,三人屏气凝神藏在草丛里,皂差由近及远,终于瞧见了路中间的米袋。
起初那名肝胆相照的皂差,此刻凶相毕露:
“看来是发现了!不打紧,迹象明了,这伙人藏匿所在想来正是前面不远的城隍庙!兄弟们,一会到了那里切记不要贸然行事,先摸清他们究竟几人,趁其不备再动手,从那兄弟二人杀起,再擒女眷,万不要走漏风声!”
“得令!”
一行歹人齐声喝道,绍许越听心越凉,只觉得这一切像是做梦一样,乱世初起,怎叫一个人心不古!
草丛里的椒爷冷笑连连,再看绍许,更有挪揄之意,绍许默然无话,只看椒爷悄手问腰,将蛇鞭解了下来。
绍许急忙按住椒爷,想要奉劝,却换来椒爷的无情嘲弄:
“哼!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回护这班草寇?莫要忘了,你家婆娘也在城隍!”
椒爷这句话让绍许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中,还未等他有所表示,草丛里发出的窸窣声早已吸引了几名老道的皂差,只见为首那人二度拔刀——
“呔!何人在此?速速现身!”
眼见败露行踪,椒爷再不迟疑,自草丛狼突蹿跳,起手在那人身后占了先机,甩鞭崩劲,蛇鞭缠绕在空中发出倥偬之音,残影稍纵,又听见一个清脆的“啪”!
“啊——”
为首那人当即斜飞出去,巨大的冲击下,竟直接昏死过去,其他人找出埋伏所在,纷纷扑来。
惊慌中,绍许临危不乱,也解下锁绳跳了出来——
“呔!”
绳头的铁锁顺着腕子迸出,套紧了一人脖颈儿,绍许马步向后,攥紧了一拽,只看那人急忙跟着使反劲,绍许欲擒故纵,等那人使足了气力,猛地撒手向前,再一脚踢来,那人收力不住,腰间又吃一记,只看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径直摔向身后断木!
噗!
汩血喷薄,绍许发现自己害下性命之后人就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杀生害命,慌乱溢于言表。
另一边,椒爷已经放倒了两人,小满哥也用石头砸晕了一个,电光火石之间,几个歹人悉数就擒。
“呸!”
椒爷吐出个爷们的样范,把鞭子收好,踩住一人挣扎的右手,捡起官刀,毫不犹豫挥砍下去,只看那人脑袋“骨碌碌”在地上转了三圈,临死前仍见一脸狰狞。
小满哥见状,哆嗦的双手瞬间失力,石块掉落,正砸在一人脸上,惨叫闷嗥的声音不绝于耳,终才唤醒绍许。
“你们疯了!这可是衙门的官差!”
绍许冲过来推开小满哥,地上那人显然没气了,手脚兀自抽搐,椒爷不以为然,又拎着刀来到昏死的皂差前。
“穿着一身官衣蝇营狗苟,未必还要饶了他们?”
“行事如此鼎镬,你就不怕报应?”
绍许咆哮怒喊,惹来椒爷不快:“难道要等他们找上门把咱们杀个一干二净才行?方才他们说什么你没听见?枭羹不烹,难为江湖!”
绍许不知如何是好,本能地拦住椒爷,却又说不出什么。
正值三人争吵不休,先前昏死的皂差悄然转醒,趁着三人不备,悄悄伸手···
按雁翅,退崩簧,官刀出鞘,千钧一发!
“小心!”
小满哥站在二人中间,最先发现了危急,此时那皂差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跳起来,正想刺杀离他最近的椒爷,小满哥毫不犹豫,一把推开椒爷,那把官刀险些刺重他的要害,自肋间穿过,留下一道森然可怖的伤口。
“反了你了!”
椒爷反应过来以后勃然大怒,当即踹翻了那厮,再不顾绍许阻挠,一把横刀挥下,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侥幸终究难逃恶果。
噗!
接二连三的震撼,带给绍许的不仅仅是疲惫,他仿佛听见心底某些东西裂开了,随着他的血液流淌进骨子里,疼痛难捱,瘙痒不止,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隐症,从最阴暗的角落渐渐腐蚀了他所有的理智,当暴力开始变得轻而易举,仿佛这世道也变得不可捉摸了。
绍许沉默了足够长的时间,当他终于抒怀好情绪再次起身的时候,椒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满哥,她的脸上,同样带着难以捉摸的表情。
椒爷刚想问,遽而好似闻到了什么,不远处硝烟滚烫,在夜幕中划出惊鸿一瞥,那是城隍庙的方向!
“荟娘!”
绍许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幽奇苍郁,林送钟声,发疯的汉子执戟荷戈,只为守护心底最后一点涟漪。
···
“快走!带着娭毑和娃娃,往山下跑!别回头!”
香叶擦了擦铁尺上的血渍,冲着细凤喊道,细凤哭喊着不肯离开,直到被烟锅子老爹硬拽过来往山下跑。
“救···救命···”
另一边的树林里,传来虚弱的呼喊,管家老财踉跄着闯出密林,那一身血衣,令这个老汉更添无助。
“快走!”
香叶把老财拽过来,老财却不肯逃,执拗地朝着关帝庙里面走去,香叶劝说无用,直觉所致,要害处传来一阵冰冷,本能向着侧边摔倒,堪堪躲过一劫,纸鸢女如影随形,执刀杀来——
“奉天王神符加持!灭杀一切老朽余孽,奉天母慈光高照,荡涤人世万恶根源!”
面前的纸鸢女明明柔弱,却带出一脸仇恨,她们奋不顾身地地冲向香叶,用血肉之躯承受着无情铁尺的审判,香叶稍微一个恍神,肩膀处就被尖刀刺穿。
汩汩殷红透过那身官衣,此时的香叶再不留情,化身杀伐之力,怒吼着将纸鸢女踹开,一时间砍、剁、刺、捅、奔、蹿、跳、翻···
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依旧抵不住汹涌而至的纸鸢。
“荟娘——”
血染的捕役杀出一条血路,自残肢断臂中呼喊着她的名字,昏沉的夜空下,除了触目惊心,再没有任何回应。
这种致死的落空,使得香叶更加恼怒,他发了疯一样冲杀进纸鸢女当中,想要博回原本的一切。
···
“你怎么在这?”
荟娘护着前襟,尚未扣拢的薄衫彰显出慌张,湿漉漉的头发挂在脸上,连同泥泞的汗珠愈发变得撩人。
她本来在河边洗澡,不料听到城隍庙周围不断传来求救的声音,正当她慌张地准备离开,小驼哥突然从林子里跳出来,拉着她就往山下跑。
这一路跑下来,眼见无数的尸体,还有凌乱四散的纸鸢,这些可怕的景象已经植根在他们数日来的噩梦中,灾难的降临,其实是一种得偿所愿的爆发。
“我···我刚好路过···快跑!山下有活路,纸鸢女找到咱们了!”
小驼哥脸色张红,气喘吁吁,俩人只敢沿着偏僻奔逃。
“不行!绍许还没回来!”
荟娘挣脱小驼哥,蹲在地上努力平息着激荡,她已经放弃过一次了,这次危机,对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弥补。
“你疯了!现在回去不就是送死?我老子也在城隍庙呢,还不是为了救你!”
小驼哥宣示着他的功德无量,然而论起忠心和信心,老财兴许比他更符合老爷的预期。
“不行!我一定要回去!”
正当二人争执不下,林子里倏尔出现了一个纸鸢女,她面带微笑,眸子里却满是无妄,那是绝对纯粹的信仰,汹涌澎湃,暗藏杀机。
她牵着纸鸢走来,一边走,一边呼喊着胸前符咒上的字语:
“天王到,四方伏,归天京,统八荒,做女官,平乱世!”
声声呢喃入耳,在密林中回荡徘徊,她的脸上独有圣洁,她的衣衫布满污泞,她的手上拎着一把滴血的尖刀,每有嘀嗒坠地,都宛若千钧。
他们步步后撤,她在咄咄逼人:
“姐妹做女官,丈夫冲阵前,不为天王为苍生!”
最后那声尖锐的质问,彻底摧毁了小驼哥的勇气,他跌倒在地上,仅凭着求生的意志蠕动。
荟娘则一动不动,当希望和无望凝结成泪珠,一种可怕的渴求充斥了她的内心。
噗——
当滚烫的鲜血浇盖在脸上,她终于领略到浴血而生的风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