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永远听不到,别人的牵挂——烟锅子老爹
···
烟锅子老爹在密林前站了许久,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绍许和香叶还没有回来,这让他愈发感觉不安。
正犹豫要不要前去查看一番,身后传来黄九的声音:
“老爹,我记得你有把小刀,能借用一下吗?”
老爹回过头,不解地看着黄九,胸箧萧然,心境可见一斑,面前的伢子略显局促,稀乱的头发垂耷两肩,衬得那一脸麻子格外腻人,他朝着小驼哥的方向欠了欠身子,唏嘘不已:
“他老子死了,真真哭了半宿,好不容易缓过来,又吵着要给老子刻碑,拦都拦不住!我怕他再这么闹下去,其他人未必会像老财那样护着他。”
老爹恍然大悟,再看前面的小驼哥,眼眶红肿,周身凌乱,此时正跪在地上哭天喊地,身旁跪着的娃娃也跟着哭,唯独老财木楞地戳在一旁,迎风打晃,整个人要多恍惚有多恍惚。
这一家的主心骨垮了,以后的日子,想必会更加难熬。
老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刀,递过去的时候心有所感,于是嘱咐道:
“伢子,老爹我一把岁数了,不知道拜托你点事行也不行?”
黄九纳闷地看着老爹,自城隍庙相遇后,他一直看不透这个风尘仆仆的老人,似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中,可他始终不动声色,尤是那对贯穿人心的眸子,总令他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您说吧。”
老爹很满意黄九的态度,于是侧身挪过来,语气凝重:
“盯紧小驼哥,无论发生什么,都别让娃娃和他单独在一起。”
黄九初听不解,再一琢磨,神色有了惊异,狐疑不决地想要找出一句委婉的拒绝。
老爹看出了黄九的迟疑,直勾勾瞪了半晌,又叹然望向远处巍峨的神像,手里的烟锅不断敲打着地面,时而抬头张望,时而若有所思。
“伢子,运气总会用光的,在那之前,是不是该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老爹嘴里的话就跟烟灰一样轻飘,听到耳朵里却无比扎心,黄九沉思前事,痛定思痛:
“得嘞!有您这句话我就明白了,只求您别在大家面前抖出来,我怕他们会说我···”
“你只是想活,活着哪有错?记住我说的话吧——总有双眼睛盯着你呢!”
“谁?”
黄九被老爹煞有介事的语气吓到了,左顾右盼地扫看周围,老爹不以为然,挥起烟袋锅指了指天,留下黄九独享愆嗔。
“老爹,你给我句明白话呀!你干嘛去呀!刀还没给我呢!”
“等会就给你,我还有用。”
老爹头也不回,径直走到了细凤的身旁,弯腰的时候脸上的颜色转换沉痛,方才和黄九聊天的时候他就一直往这里瞄,细凤从早上跪到现在,她的面前是奄奄一息的娘亲。
此时的细凤沉默无言,脸上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悲怆,风干的泪痕如同心肠,她已经彻底被这人世所抛弃,她甚至找不出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她也曾努力地想要寻回安宁,可那些漫天飞舞的纸鸢晚送啼急,用一种极尽残忍的手段割断了她的期盼。
所以她跪在这里,企图让自己随着泪痕一同风干。
老爹刚一蹲下来,细凤的话就堵死满锅的烟丝:“你要是想劝我想开点,不如去问问黄九为什么躲了一宿,他本该出来救人的。”
老爹瞪了一眼远处的黄九,幽幽开口:“活着的人,才有力气报恩。”
“我不需要,我不怪他,我想通了,我也累了。”
细凤扑在娘亲身旁,老爹这才发现,年迈的娭毑的腹部受了一记重创,殷红的干涸的血渍预示了结局,这里没有医馆,纵使秦越人来,想必也止于怅然。
“呃···”
虚弱的娭毑,似乎感受到了女儿的陪伴,她在剧烈的疼痛中凝聚目光,这种回光返照似的抽搐,又一次激发细凤的哭喊。
她从未坚强过,短暂的隐忍,只是为了积攒下一次恸哭的气力。
“娘啊——”
老爹轻声安抚着细凤,啜泣回荡在荒野中,更添一抹绝情。
直到娭毑再次昏死,细凤才慢慢止住了眼泪,这种循环往复的悲痛不断挑拨着所有人的心绪,活着的人太少,死了的人太多,剩下的,亦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游魂。
不止细凤,今天的城隍老爷没有垂怜苍生,垂死的人们用最后的挣扎谱写出求生的意志,或是不甘,或是留念,种种生离死别连番交替,就连飞过的老鸹,都扇出一股子腥臊味。
这天的城隍,更像是老天爷遗落在长沙的一滴泪。
烟锅子老爹眼看细凤变得漠然,这才把烟点上,吐露浓烈:
“乱世开始以前,我那短命的婆娘就死了。也好,省了这一眼拂尘世图。我还记得她走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风,凄厉厉的吹到心坎里了,所以每年这会,我都不出门,总觉得风再大点,门就被吹开了,她正好出现在门口···这么说有点瘆人吧?”
老爹知道细凤这会儿不会搭理自己,于是不急不缓地吐着烟圈,看那白雾好似层峦叠嶂,在虚空出纠缠出往日蜃楼,老爹拿起烟袋锅的时候,总是有些潇洒的。
“其实我也知道不可能,但我就是愿意等,我总觉得她会来找我,会带我离开这糟蹋的人世,就这样等呀等,等了十年,又过了十年,她没来找我,我也没去见她,就这么耗着···我也不知道自己图个什么,一双儿子都战死边疆了,大的十七,小的十五,把朝廷的体恤银吃干抹净,稀里糊涂又是好几年,你说我活着,图个什么呢?”
“活着···不需要理由吧。”
细凤察觉到了老爹的苍凉,这种孤苦伶仃她也感同身受。老爹点点头,认可了这个答案:
“是啊!活着就是活着,就跟吃饭睡觉一样,你抗拒不了,这是人的本性,没有人能把自己憋死不是吗?可我活得越久,越觉得有意思,原来年轮给不了你阅历,苦难才会,原来我活着,不过是为了证明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老爹顿了顿,穿越层层迷雾,目光逐渐深邃起来:
“活着需要勇气,当你为别人活着的时候,才会明白活着的代价是多么沉重,而这份活下去的勇气,有时候···也并不是为自己准备的。”
老爹说完这番话,烟锅里烟丝恰好燃烧殆尽,他拍拍裤腿站起来,佝偻的样子,更显老。
老爹临走前和细凤说了,他的婆娘死于肺痨,咳了几个月的血,病痛难熬,最后老爹亲手捂死了发妻,好在府台大人亲审从轻,只打了他二十板子。
像是故意的,那把刀子掉在了地上,那天细凤眼睛里的无助,老爹记了一辈子。
···
老爹再次回到了密林前等待兄弟二人归来,恰好碰见椒爷正揪着小满哥的脖领,这位可怜的力巴汉子鼻青脸肿,看样子又被椒爷收拾了一顿。
“别以为这点小恩小惠咱俩的账就一笔勾销了!一丈青天三尺胆,老子还用得着你照顾?明白告诉你,爷家汉子要是再找不着,你他娘的就得陪葬!”
这一夜风波,小满哥尽力弥补着自己的亏欠,可叹椒爷不吃这套,所以当小满哥把装满水的木瓯端来的时候,椒爷一脚踹翻了木瓯,还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小满哥一字不吭,任由打骂,老爹在椒爷的脸上看出了那种复杂,遂即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小满哥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了。
正当二人吵闹,林子里遽然传来几声吱呀呀的脆响,三人投袂荷戈,如临大敌。
嚓···
香叶从林子里走出来,阴鸷地望着老爹,老爹心下骇然,脱口而出:“绍许呢!”
“这呢!”
绍许从香叶的身后冒了出来,正忙着摘头上的浮草,见了老爹,仍见一脸憨厚。
“绍许!”
不远处荟娘看见丈夫,急忙跑过来送出怀抱,老爹在香叶的脸上看见了折冲樽俎的决断——
“我们决定了,今天就去石马铺营地。”
香叶随手将弓箭交还给老爹,而后将大家聚拢在一起,开始着手安排前往营地的事由:
“路上我和椒爷负责安全,小满哥和黄九在后面,切记不要留下尾巴,其他人保护婆娘和娃娃,绍许你去探路,遇到危险打暗号,趁着还没天黑,出发!”
香叶说完,拍了拍巴掌准备行动,却发现大伙除了悲怆,几乎没有任何行动。
他们的思绪还停留在苦难中,昂扬的动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他运了运气,朗声喝道——
“我知道这一夜大家都很痛苦,不仅仅是这一夜,想想这些天我们都经历了什么?是死亡!是磨难!是痛苦!是分离!还有重逢···不过也正是这些才让我明白,这世道变了···再没有正义可言了···可我们还活着!活着就是正义!他们想让我们感受到恐惧,他们想利用恐惧杀死我们,可是我——不——服!老子没本事,只是一个捕役,可老子知道,老子还有一口气,霸蛮也要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出路!现在营地就在远方,我们活下去的希望也在远方!所以我要带着我的兄弟前去寻找希望。至于你们,是想死在一文不值的痛苦中,还是想用希望报复那些伤害过我们的畜生,自己选吧。”
此一番慷慨陈词,伴随香叶决然而去的背影,颇有些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豪迈,就连椒爷都频频颔首,想到雕爷若是走投无路,兴许也在那里,这便紧了紧褊衣,束鞭趱路。
其他人自不消说,洒泪分别,各自踏上了前往营地的路途,唯独烟锅子老爹犹豫不决,他喊住绍许,想要揣摩密林里发生的蹊跷。
“荟娘,你跟着大哥先走,我马上来!欸——老爹,我大哥刚才那番话说的怎么样?够仗义吧?”
老爹默默看着绍许,这个年轻人对未来的期望,还有对大哥难以言表的崇拜,都令他无法说出那些话,于是老爹换了个语气,漫不经心地问道:
“伢子,我记得当初交给香叶的时候有四支箭,现在怎么就三支了?”
绍许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并未领教到老爹话里有话的能耐:“是吗?噢对了,刚在林子里香叶说看到一只香獐,可惜没逮到,哎哟老爹,回头咱们再聊,荟娘还等着我呢。”
绍许迫不及待地追了上去,老爹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弓箭,喃喃自语:
“香獐?”
“有吃的?”黄九从身后跳了出来,老爹忍不住啐了一嘴,这伢子除了吃喝,一无是处,当真是没心没肺的典范。
“老爹,有没有吃的?你是不是藏私货了?咱们现在患难与共,就别藏着掖着了。”
老爹白了黄九一眼,抄起烟袋锅子作势要打,黄九这才窝着脖子讪笑告饶。
“你还真别说,香叶不愧是衙门的办差的,几句话就让大伙重新振作了,眼下乱世当道,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要想活还真就只能跟着这种人!说起来他那弟弟也不错,称得上足智多谋,有这对兄弟开道,想来这一路不会有什么危险,欸——对了,你们刚才说什么呢?我好像听到你们在聊什么香獐子。”
燕北归集,夕阳正残,前行的队伍渐行渐远,老爹若有所思地点燃烟锅,那口氤氲,似是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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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次出离城隍庙,众人才领略到乱世下的风光。
池塘中漂浮的肢体带出余温,根植于冰冷,在长久的浸泡中逐渐彻骨,软倒的战马在坑洼中沉缅,细微的哀嚎,被阵阵吹急的风声吞并。
无论是林梢上静候供奉的老鸹,还是矮墙上恣意悬挂的白绫,都在用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告诉他们,当活着的人失去希望,死亡的花样也会随之层出不穷。
渊薮呻吟,衰草枯荣,晃动的门扉雕琢出黑暗与光明的弹指契合,当周围浮现的饿殍越来越密集,当所有人心中的退意升至顶点,营地的适时出现,又一次搅浑了每个人心中的盘算。
这一刻的他们迫切需要的,是一种绝对的武断和果敢。
所以绍许站在了哥哥的身旁,他们看见衙门的幡幌迎风招展,那里有官兵懔遵,还有黩武的戒备。
兄弟二人并无胆怯,并肩来到了那间阔绰的宅子前。
“何人敢来讨扰造次!岂不知此处已经被府台大人征用了吗?报上名来,否则以军法处置!”
灯球火把,亮盏白昼,刀兵迅速集结,包抄了所有退路,兄弟二人点头示意,齐声喝道:
“速速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