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叶执意搬出缧绁,欲将那一对老弱锁进去,这一夜苦捱下来,下场自不消说了。
绍许看大哥手脚麻利,像是早都习惯了此般阵仗,于是他抢前一步,挡在哥哥面前:
“我看后衙还有班房,要不先关那边吧,有姜头盯着呢,还怕他们跑了不成?”
说完,绍许回头看了看少年。
可叹那孩子鼻涕挂脸,正不屑地望着他。
香叶一早看出师爷玩味的表情,于是对弟弟更加不耐烦了,他将绍许拉到身后,掩人耳目之外,频点其肩,语态森然:
“你这小子当真是拎不清是非吗?”
“我不管什么是非对错,我只是不想当差第一班,就把恶人坐实了!”
面对弟弟的倔强,香叶感慨颇多,转念再想后果,那嗓门儿只听是太高了三分:
“看看这身衣服吧我的兄弟!你可是个快手!难道你忘了爷家师爷那是何许人也?阎罗殿上闹一遭,有理没理一张嘴!放眼整个长沙府,他是什么货色谁不清楚?别看他素日嬉皮笑脸,真计较起来,日后有你的苦头吃!就连府台大人都要听他摆弄,这对狼狈本就是捐官来的,你还指望他们处处体恤百姓?咱们不过是当差的贱户,拿钱出力罢了,眼睛里可没有劳什子阳春白雪!”
绍许为难神色,强拉着大哥的衣角,怯生生地说:“可是这孩子···”
香叶撇开弟弟的手,把手撑在站笼上,懊恼地摇起了头——
“弟弟,是人就分三六九等,你以为穿了这身官衣,就能逃脱这世俗成见了?不能,我告诉你不能!你就是个当差的,你要是做不来,自然有人顶替,到时候遭罪的可就不止你一人了,何况这只是开始!坚持住吧,等你把良心磨没那天就好了。”
“那我还是我吗?”
那时候的绍许还没有经历残忍的蜕变,他看到香叶将两人推搡过来,那天少年的哭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
“成为自己之前,你得学会成就别人!这道理爹死以后我才懂,现在与你说,希望还不晚。”
香叶把站笼的高度调低了两寸,勉强能撑住那少年的脖子,绍许直到今日还清楚记得。
···
绍许走到妇人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瘪的馍,这是逃离润家老宅后带出来的,仅剩下这一块。
女人蜷缩在墙角,不知该不该伸手,这种周而复始的折磨已经彻底磨灭了她的希望,别人的好意,也愈发值得推敲了。
“吃。”
绍许把馍塞给妇人,又回到了润春的面前,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可他的话令所有人动容——
“记住,我不是香叶。”
绍许说完,将地上的尸体拖出门外,同着椒爷将他丢在了土路旁,那里已经有几个倒卧了,多也不多这一具,再回驿舍,面前锁绳束缚的三个囚徒成了棘手的问题。
“要不···放了他们吧?流放发配的未必都是坏人。”
黄九推己及人,可他忘了自己浑身上下除了那根舌头,真就没有一处地方称得上“好”。
有了前车之鉴,绍许本不愿留情,可当他拎起那把柴刀的时候,却好像听见半空中响起了嘲弄的笑声,那笑声何其刺耳,又何其歹毒。
他疲惫地走到囚徒的面前,打量起这些人眼中的惊恐。
“你们可以留在这,但别指望我会放了你们,但凡让我察觉出一点图谋不轨,哪怕只是苗头···”
绍许说着看向那柄蒺藜锤:“下场不用多说了吧?”
三个囚徒连连点头,不敢有一句废话。
事后黄九自来熟,和三人交谈了片刻,回来说这三人盗窃钱粮,自常德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本来有六名官差押解,可惜只活下这一人。
也正是这活下来的一人,才犯了该死的天条。
举凡被抓的歹人,就没有一个不冤的,绍许不愿掺合此事,只吩咐椒爷外出另寻一处妥当去处,再回来接引众人,椒爷悉听,抄起蛇鞭要走,角落里一名囚徒怯怯发声——
“我跟着吧,这一带我熟悉,之前在这跑过堂倌。”
三个囚徒中,有一人曾久居在此,正好椒爷不熟悉地形,稍微打了个商量,便解开了这人锁绳,交由椒爷处置。
“路上给老子小心着点!敢耍花招,老子这蛇鞭可不比蒺藜锤,非要你疼个三五天才咽气!”
椒爷推着囚徒走出门外,留下众人等候消息,此时夜色催更,万物寂赖,唯有那轮明月,照尽了世间苍凉。
···
荟娘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看窗外月明,心中不得宁静,绍许已经在这坐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与她开口。
“你怕吗?”
荟娘轻生慢语,绍许话不投机,只把眼睛闭上了。
事到如今他早已无所畏惧,可总有些人和事残留在记忆中,每当他企图释怀,总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再次勾连,那张沉默的面庞下究竟藏着什么,荟娘已经无处查证了。
“我是想说···无论再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了。”
绍许往侧边挪了挪,荟娘固执地贴了过去,还想再说什么,绍许忽而间抖了抖耳朵,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黄九!收拾东西,把后门打开!”
本以为是椒爷,可那铁尺摩擦的刺耳声绍许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定是有官差来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再不允许他们侥幸,绍许急火火站起来,拉着荟娘往后门跑去,刚打开门,只听身后揣来不怀好意的试探。
“应该是这了,弟兄们——格杀勿论!”
嘶···
小托哥唤醒沉睡的老财,架着他就往外面跑,众人惶恐逃窜,听外面的对话,似乎已经判决了他们的生死。
“糟了!一定是那官差的尸身被发现了,早该把那身官衣扒下来的!”
黄九懊恼不已,绍许咬着牙往前跑,润春慌乱之余,只听角落里剩下那两名囚徒哭天喊地,锁绳还没解开,他们根本逃不脱!
吵闹的声音吸引了门外的注意,那些官差不断撞击着屋门,绍许几次三番催促润春,可他还是固执地来到囚徒面前想要解开锁绳,绍许咬牙切齿将荟娘交给黄九,跑过来推开润春:
“这里交给我,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