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绍许被人按倒,躲在暗处的椒爷和小驼哥当即跳了出来,断刀在握,椒爷破口大骂。
姜头拿眼一打,登时觉得眼冒金星,这几人的画像早都传遍了长沙府各处衙门,海捕文书上唬人的描述更是令姜头不敢掉以轻心。
再看绍许,虽被人按倒在地,可那对招子里没有半分惶恐,这反倒令姜头觉得古怪,赶忙喝住一众衙役,切不可轻举妄动。
“快他娘的把人放了!再不开眼,休怪老子把你天灵盖掀了盛酒!”
姜头窝缩着脖子,不安地咽了口唾沫。
“我说伢子,你可知道自己这颗脑袋瓜现在值好多钱吗?”
绍许从地上爬起来,扫视了一圈,这些衙役大多看着眼熟,有的之前操持贱业,有的当初曾为伙计,此时相会,却道是天差地别的境地。
“姜头,我想找你帮忙。”
绍许深呼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主张。
姜头诧异的目光在绍许叙述之后转变惊悚,越听心越慌,越慌人越怂,尤其是听到那句“魁星楼营救反王”的昏话,姜头那颗脑袋瓜都快缩回壳里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真要是随你去趟这趟浑水,老子还活不活了?不行!绝对不行。”
一众衙役在闻听绍许的盘算之后,也见顾虑重重,往日情面在面临生死抉择之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必要,他们已经惯于被姜头吆喝,甚至失去了必要的血性。
身后的椒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断刀:“早就说了这帮蠹虫没卵用,快快把人放了,大不了另谋出路,莫要在此地耽搁。”
绍许目不转睛地盯着姜头,老家伙左顾右盼,总以为周围还有埋伏,再看面前青涩的伢子,眉梢眼角写满了伤痛,那股子蹉跎,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姜头不知道绍许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那断臂残肢,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想到多年前栽培过的香叶,如今又是何等面貌?
“香叶被我杀了。”
绍许说完,姜头连退三步,一众衙役恶寒不已。
“他在堕落中失去了自我,为了活下来,我必须这样做,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可你们还有,你们还可以选择拯救长沙,拯救这里无辜的百姓,刚才我们敲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里面还有活人,可你们居然视而不见,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看看外面躺着的死人吧,难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与你们无关?姜头——我记得你说过,是人就会犯罪,正是为了提醒世人偿还这份罪孽,才必须有人穿上这身官衣!如今你们每个人都穿着一身官衣,可你们还记得自己当初的承诺吗?”
一众衙役低头无语,姜头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叹出一口浊气,再挥手,终于舍下了仅存的善心——
“把他们放了吧。”
不等绍许再说,姜头别过身子,又犯浑了:
“不要再回来了,这里没人见过你。”
绍许恼羞成怒,还想逼迫姜头就范,可当他想要冲过来的时候,姜头果断抽出铁尺,耳听得一阵嗡鸣,铁尺直插入地,在二人中间留下一道可憎的沟壑。
“走——”
姜头冷漠转身,一众衙役神情各异,也换换退到了姜头身后。
绍许被椒爷强拉回来,三人无奈退走,临行前,绍许凝望着那方匾额,叹尽余恨——
“我想香叶如果还活着,他一定会带着这些人奋起反抗,毕竟他曾是你最得意的门徒。”
···
穿越残垣,他们在污泞的废墟中逃离死亡。
战马的嘶鸣撼天恸地,残忍的低语盘桓耳畔,血水顺着撕裂的大地恣意流淌,在触及横立于街道上的桌椅后戛然而止——这是一种低劣的防备,像极了角落里惊悚颤栗的汉子。
他看到面前那口干枯的水井,跃跃欲试的动作逐渐被不甘所替代。
他不再苛求生还的希望,因为他已然拥抱了壮烈。
势如破竹的清兵挺进至此,在这之前,他们已经陆续占领了藩城堤和连升街。
大小古道巷的清兵,以及化龙池的乡勇,相继汇合,他们连纵东西,拱兵一处,决意在魁星楼给予罚军殊死一击,石马铺作为调遣物资的中转,也开始出扫荡镇压的清兵。
东王危在旦夕,石王虎视眈眈,在这场势均力敌的战争中,每一方势力,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猜忌。
暴雨如注,轰雷翻腾,旷日持久的大旱在沸腾的雨水中再次得到了缓释,他们在布满疮痍的污泞中蠕动,危险一触即发。
“快走!”
椒爷按耐不住,率先跳出了角落,面前干瘪的炮台随之倾塌,远处的藩家军当即发现了此处动向。
“逆贼休走——”
追讨的铁蹄撼动人心,三人狼狈鼠窜,好不容易逃窜至错乱巷中,却又被面前突如其来的清兵拦截。
前有追兵,后有豺狼,三人被困巷中,好一阵呜呼哀哉。
“这就结束了吗?”
小驼哥咬紧牙关,数了数面前的清兵,所谓的抵抗变得极为可笑。
“杀出一条血路!”
椒爷恶气出腔,早已将断刀横陈胸前。
“冲!”
绍许狂怒,刚一抬腿,却见前方清兵骚乱,似遭遇了伏击,不到片刻工夫就被打乱了阵脚。
三人惊疑不定,前方传来一声熟悉的吼叫:
“绍家伢子,快跑!”
姜头甩出铁尺,一众衙役奋起迎敌,绍许大喜,急忙前来驰援,双方合并,厮杀于巷中,本为犄角围攻,反而遭遇拦截,清兵大乱,领首危急:
“呔——大胆逆贼,焉敢犯上作乱!”
姜头瞧准了方向,投掷铁尺,冷光划过,那人坠马立毙。
“娭毑个娭毑——你个要死不活的狗东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
姜头气急败坏,再斩两人,救下绍许,众人火速逃遁,一路斩尽英雄,足足跑了半个时辰,这才摆脱清兵的追击。
待得安静,绍许热泪盈眶,单手抓住姜头的肩膀,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姜头臊眉搭眼,从椒爷赞许的目光中捡回体面,哈哈大笑了一阵,衙役们也都回想方才酣战时的痛快,简直跟他娘的过年一样。
“伢子,你说吧,怎么办?”
姜头挥舞铁尺,绍许眺望愿望,此时节月落乌啼,魁星楼近在眼前!
“救东王,解长沙,我们走——”
一行人容光焕发,直奔魁星楼而去。
···
魁星楼孤楼缀月
面前的魁星爷金身青面,赤发环眼,二角睥睨,独占鳌头。左持墨斗秉公,右把金鸡独立。脚摆后踢,姿态正与那“魁”字呼应。
七星之外,正是寺前旋门,门上青砖严丝合缝,篆刻匾额潇洒,旁边还戳着两根旗杆,正当中悬挂铁钟一口,出北门,大殿三楹,殿内正中塑造文昌帝君,东西各有菩萨张仙之神像,三角对临,又与那魁星爷座前斗拱契合。
将军观望不前,神龛无言在上,比较之余,更有不胜唏嘘之感。
记起前日藩大人那一番告诫,将军忍不住攥紧了佩刀,值于危难时刻,他亦是退无可退。
阻击石王遭劫,若再不能将东王带回去···
将军摇了摇头,愈发琢磨不透藩大人的真实意图了。
好在派来的援兵已经包围了魁星楼,待得明日一早,火攻东王窝藏民居,一举破敌凯旋。
“报将军!有紧急军情求见!”
身后侍卫慌张来报,将军颔首频眉,收拢心思。
“报大人,魁星楼外三里地,发现有流民聚集,请将军示下!”
将军点了点头,不以为然地吩咐下去,切勿盲目追击,保守兵力,以备明日决战。
正要转身,忽而想起了什么,将军迟疑着转过身子,魁星楼打了这么久,哪还剩下什么流民?
回过头,将军忙问那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又要逃匿何处,手下再报,却说那流民像是要直奔湘江沿岸所在。
“追——”
将军勃然大怒,火速敕令全军出击,追讨“流民”!
···
东王褪下戎装,换上一身寻常百姓的衣裳,只为掩人耳目。
民房里,戒备森严,前方阵地仅有两千罚军镇守,军情谍报,藩家军已然决定明日出击。
出离民巷,端立于一片焦土废墟之中,东王凝视远望,前方不远处的魁星楼正有九曜飞腾,他想起撤走之初,身旁还曾有过亲卫侍从,可如今留下来的,仅是一些模糊的身影。
焦黑的大地上,斜插着三五根断折的旗杆,蓬梗无依,瓦砾堆砌,眼中的黑暗无边无际,一次错判,竟致使如此横祸飞来,念及至此,东王苦口无言。
一路揭竿而起,反抗到如今,壮大的阵营宛如罐中沸水,跌宕的热血早已冷却,那些似曾相识的容貌逐渐被笼统所替代,怀念开始变得多余。
早前派往河西的人马并没有传回捷报,贸然撤走蔡公坟,一路风波噩耗,五千人走到如今,仅剩下这不足千人的残部,那些操持兵戈的莽夫并排连坐,无言的沉默,是对权势无声的质疑。
东王舒展眉头,传来部下询问状况。
“挖好了吗?”
“回我主,业已疏通,届时自有亲兵确保周详!”
东王点点头,此番不得已而为之的准备,几乎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石王那边有消息了吗?”
“回我主,还没有动作,探子来报,石王人马似乎决意明早出动,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便是要拿东王的命,作为屠城的筹码。
对于牺牲,东王早有预料。
“你难道,真的屈服了吗?”
东王远望江河,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了壮烈的浪花,还有千秋万代的幻境。
正当东王缅怀之际,又有军情来报,说一伙不知身份的家伙钱来投靠,意喻觐见东王。
在即将溃败的窘境中,这种觐见显然是离奇的,东王不愿让自己的落魄被更多人瞥见。
“加强巡逻戒备,再不许任何流民势力闯入我军,若有可疑行迹,先斩后奏。”
东王下令斥走投靠的流民,可面前的侍从面色为难,像是还有话讲,东王烦闷不已,挥了挥袖子道:
“听不懂吗?”
“禀我主,听···听得懂!只是这些人···”
“这些人怎么了?”
“是之前在蔡公坟见过的那几个好手,他们带着十几个装备精良的···衙役前来投靠,意图不明,还请我主示下!”
···
此时的东王不忍唏嘘,想不到绍许他们居然还活着。
再看绍许身后,还有十几人狐疑不定的衙役,他看出了那些人眼中的抵触,更从绍许的断臂中察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此番造访,意欲何为?”
姜头正锁着脖子扫看周围,心中惶恐不安,冷不丁听见东王斥问,吓得他连铁尺都握不紧了。
“意欲活人之命!”
东王闻听正义凛然,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小子,该不会以为靠这些匹夫就能杀出重围吧?如今清兵早已包围了魁星楼,方圆五里寸草不生,你拿什么谈救赎?”
绍许不为所动,将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东王初听离奇,再转深思,最后听见绍许那句“独善其身”的暗示之后,更是当场色变。
“如此这般,倒不如让我死在这!”
“你一人身死,可谓轻如鸿毛,却敢要整个长沙陪葬!可你若能背负这半座城池的希望活下去,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而今无常已经身死,石王掌握两方大玺,且有萧王残部在握,此番按兵不动,只等讣告传报,你难道不想阻止这一切吗?还是说——他们看错了人!”
绍许点指账外,那些萎靡不振的身影投射在纸窗上,声声呢喃入耳,东王沉默不语,他想到了一种可能,牺牲——由此变得可供参考。
“与我前来!”
东王大手一挥,带着绍许等人来到了刚刚挖掘疏通的地道前,绍许惊露讶然,胜算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