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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香叶一把掀开角落里的席子,虚弱之余并敢造次,看样子此人吃了不少苦头,毋需过度戒备。
众人围过来,越看越稀奇,此人穿着华贵,看着不像是闲杂人等,不知为何被困此处。
“我是这件宅子原本的主人。”
这人干咳了几声,面黄肌瘦的样子令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出他的身份,黄九啧啧称奇,敢情当家老爷被丢在下房等死,这叫什么事?
“你是当家的?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香叶声势逼人,如此诡异的情形令他不敢有一丝大意,往日的主人苟延残喘,明显遭受了极大的磨难,此刻每说出一句话,都要再三喘息。
“别管我了,顾好你们自己吧···”
宅主的气力不足以支撑他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可是椒爷对这种敷衍很是不满,于是她钳住宅主的脖子,迫使他张口。
“咳!咳!放开···放开我···”
在老爹的劝阻下,落魄的宅主才捡回一口气。
“占我宅子,杀我仆眷,夺我妻室···这里值钱的东西都落在师爷手中了,留下这条命,不过是要我自生自灭···咳!没人关我,是我自己进来的,反正长沙已经完了,我也完了。”
“强征这宅子?罢了,宅门里的是非我们管不着,就问你现在这里是什么情况,不说百姓们都藏在密道中了吗?密道在哪?”
宅主斜拉出一声惨笑:“密道?我一个卖烟土的修什么密道?这里根本没有密道,也没有···出路。”
绍许和香叶对视一眼,只觉匪夷所思,那宅主还算识趣,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招了:
“我···咳!已经几天没出去了,不过我看到他们把进来的难民都归拢到一起,人多的时候就关在后面的牲口棚里,人少的时候才留在这。和你们一样,来到这的人都是满怀希望的,可惜我再没见过他们。几乎每天夜里,我都能听见有人在哭喊,是的,那些女人一般会被区分对待,我看见她们被人送走,再没回来过。”
“这里不是朝廷的临时府衙吗!怎么让你说的好像开张人肉买卖的黑店一样?未必这里没有一个平民?她们去哪了?”
“朝廷?你是说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吗?现在长沙府方圆近百里全都被罚军堵死了,城中粮草连军士都养不活,哪有余粮照顾难民?府台?不不不···这里没有府台,也没有法度,这里是魔窟,吃人的魔窟!想想吧,那些纸鸢女真的都是自愿前去追随叛军的吗?看看那些妇人进来时手腕上的数字吧!想想那东西代表了什么?”
“贡品···”
小满哥颤抖着说出这两个字,换来众人的一阵恶寒和本家老爷放肆的大笑,正当绍许准备夺门而出,官兵出现了。
他们将椒爷和香叶带出门外,绍许本想冲将出去,却被哥哥按住了,香叶示意绍许再忍片刻,他去找寻师爷,定要问个清白。
“疯婆娘,你可别乱跑,这地方刀兵无眼,过了今晚就好了!嘿——跟一群邋遢汉子在一起,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喜欢是吧?到了那边有你受的!”
“那边?哪边!”
香叶越听越不是滋味,带路的官兵并不作答,只是推着他往前走,香叶回头使了个眼色,椒爷点点头,直奔刀械存放的角落,刚走到一半,就和迎面冲来的荟娘撞了个满怀。
“冒冒失失的,怎么回事!”
椒爷不耐烦地推开荟娘,只见她一脸张皇失措,死命地拉住椒爷,颤声说道——
“快走!这地方待不得,我···我见到了那个东西!”
···
香叶在雨廊尽头见到师爷,未等师爷开口,就先跪在了地上:
“师爷,小人自衙门当差多年,深知什么叫官断十条路,九条民不知,想当初要不是大人多有提携,小人一家怕是早都饿死了,对此小人一直记着着您的恩情。如今肆恶更阑,若小人能献犬马之劳,自是十万分之荣幸。此番冒然造访,也是想给大人排忧解难,这里发生的事情小人多少曾有耳闻,至于原因,小人不敢问,也不想问!只求大人赏下一条活路,其他的,小人全听大人吩咐。”
审时度势,一直都是香叶的长处。
师爷笑出欣慰,他拍了拍香叶的肩膀,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师爷喜欢他,喜欢他的实在。
“不错!我没有看错你,实不相瞒,如今阵前粮草欠缺,城中饿殍遍布,莫说出路了,能有口热饭就是天大的造化了,你知道这些天我们吃的是什么吗?”
香叶浮想联翩,师爷看出了他的惊悚,哈哈大笑道:
“别想岔了,我们吃的是战马···你想想,连战马都能吃,我们还有什么抗敌的本钱?这仗,早都不用打了。”
“朝廷不是派了增援吗?”
“有个屁用!如今这世道,打了胜仗各个邀功请赏,打了败仗只有株连九族,援兵?就说浏阳的乡勇吧,当初要是合纵我军兵力,尽全部兵力攻打叛军,根本不会是如今这局面!可他们怕呀!怕万一损失了大部,日后在朝廷就站不稳脚跟了!没了兵,再大的官也仅仅是一顶乌纱帽,换谁的脑袋戴不起这顶帽子?”
香叶无言以对,师爷摇摇头,添了一碗茶,继续道:
“无妨,已然如此,我们更应该考虑的是今后。”
“都这样了,还有今后吗···”
“当然!不要这么悲观嘛——香叶你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就应该明白取舍的道理,实话跟你说,我这里确有一条出路是留给你的,仅留给你一人的,出路!”
“大人此话···”
香叶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局促不安地抬起头,他看到师爷恶毒的微笑里,有一股血腥的臭味。
“为了活下去,我想牺牲总是不可不勉的,不是吗?想想府台大人,当初我随他进京,本以为栽培了一颗种子,可我收获了什么?我收获了一份软弱无能的伪善!不过现在好了,我打算放弃这个伪君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有了更好的选择。”
师爷站起来,目光深远地望着初上的月牙,精于算计的他,将心里那点盘算和盘托出——
“自那个家伙消失以后,你可是我手底下唯一精明强干的兄弟了,就像我常和大家说的那样,你是个能干的差官,向来不妄诂训,而今我有三件事情嘱托与你,你若将这三件事做好,我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悉听大人请吩咐!”
香叶也站了起来,准备聆听师爷赐教,师爷不疾不徐,居然递来一把官刀!
“第一件事,取来府台的项上人头,我想这是一个表达忠诚的见面礼。”
香叶戚戚然收下官刀,本想问这是给什么人准备的礼物,又为何如此,可仔细回想一遍,答案呼之欲出。
“第二件事呢?”
“舍弃你那没出息的兄弟!别误会,我不是要你杀了他,仅仅是舍弃而已···你想想,如果没有他,轻装上阵,未来会不会大有可期呢?”
香叶沉默了,曾经盘桓在耳边的回响再次撩拨起他的心绪,面前师爷笑了笑,宽慰道: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你还有时间考虑。我先说第三件事吧,你可以先把这件事情办好,再谈其他的。”
“谨听大人教诲。”
“找出昨夜于城隍庙斩杀纸鸢女的人马,带来见我。”
师爷说完,只看香叶一脸错愕,好似对这个要求十分费解,本想再详细说说原由,可香叶接下来的话,彻底令师爷打消了如意算盘——
“大人,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这一条和上一条,我都不能答应你。”
“噢——难道你想像之前那些人一样,被人押赴敌营任凭宰割?”
师爷兀自沉迷于掌控一切的幻想中,香叶向前蹭了一步:“不,我是想——大人,此间噦唣,还请借一步说话。”
“嗯?”
噗!
蓦然间,霞光衬来千般彩!
师爷身首分离,那颗满怀期待的脑袋瓜还保留着期待和自信,径直落在了鱼池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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