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公坟罚军大营
绍许蜷缩在帐篷中,身旁的荟娘替他掖了掖被子,不经意的触动,致使绍许从睡梦中惊醒。
翻身坐起,绍许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柴刀,一直到他恍惚回神,才发觉自己几乎将荟娘认作了敌人。
“你太累了。”
荟娘把柴刀接过来,绍许歉然地注视着荟娘渐渐隆起的小腹,那些有关优渥和舒适的生活,早已成为梦幻泡影。
帐篷外,歌声嘹亮,那些拼凑地方小曲的战歌许事掺杂了过多的私情,听得入神,总有些家乡话掺杂在当中,缅怀之余,又显露出遐思和乡愁。
绍许起身撩开帐篷的帘子,他看到远处的黄九正在给润秋蒸煮芋头,润春和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一旁,手边纸笔散落,他早已接纳了崭新的生活。
这些天小驼哥一直没能融入当中,他习惯于冷眼旁观,每有对视,总会不自觉流露出刻意的微笑,他并不抗拒这些罚军,因为在他眼中,这些杀生害命的歹徒,都是值得审判的羔羊。
若说还有谁无法接受这一切变乱,那便是木桩前的椒爷了。
自打来到这里,无论日夜早晚,椒爷总会拿着雕爷留下的那把阔口大刀在这里演练招式。
从环刀封喉,再到收刀入鞘,椒爷的手法越来越稔熟,她的怒火也愈来愈凌烈。
她本不想留在这里的,可这天下于她而言早已没了容身之所,若不是小驼哥极力挽留,椒爷兴许早就独自闯荡出去了。
这是一行人抵达罚军大营的第六天,这六天绍许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他总觉得那些逐渐平止的波澜,不过是为接下来的爆发埋下伏笔。
而关于传闻中的东王,绍许也仅仅见过一面。
老苗和绍许说过,东王那天的造访,本来是想从细凤的口中证实一些事情,可椒爷残酷的钉杀遏止了这个可能,所以他们留给东王的印象并不友好。
好在老苗扮演的说客还算称职,罚军接纳了他们,可绍许始终不安。
在那些传唱的戏文中,举凡有过惊人之举的大人物,大多逃不脱陈腔滥调,所谓的领袖风采,也都幻作成一道道模糊的棱角——坚不可摧,却又毫无生气。
可当真正的天王站在面前,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精明世故的领袖,那双眼窝里藏着的黄斑,更是令此人与伟岸相隔谬远。
草莽难为英雄,丈夫不修边幅,那东王头戴红绒紫髦冠,身披彩金黄龙袍,腰间丝绦松垮,麒麟战靴峥嵘,二眸深藏,长须含蓄,斜插发簪衬蚕眉,唇薄青虚照印堂,面黄肌瘦哪得见三分王气,浑仪臂膀怎许他十分精神,若说此人乃为天王降世,倒不如说他是乱世里一方掌柜。
生此囫囵外在,倒不耽误此人施展气概,数日以来每有现身,那伙白头天官都只管下拜不许抬头,仅有的一次照面,便已看出此人凶戾多变。
绍许还记得,在东王听说自己曾任捕快之时,神情中的凶残转瞬即逝,他拉过绍许的手,仔细观瞧了许久,绍许不解其意,只是从那天起,他总能察觉到阴影中窥探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不会久留于此,可荟娘逐渐隆起的小腹,已经拖累出沉重的步伐。
此时月色正浓,椒爷周围聚集着七七八八的罚军,他们有的操戈耒耜想要模仿,更多的却是被同伴嘲弄,显然在这些人眼中,椒爷所展示的气概令一众莽夫望尘莫及。
椒爷对这种盲目的崇拜不胜其烦,她把辫子聚拢,再次消遣了众人的仰慕。
“咦——这婆娘好生厉害,几天下来就砍断了好几截木桩了。”
“可不!昨天我还看到她把演练教头给撩翻了,厉害着哩!”
椒爷走到绍许面前,问他们什么时候才会离开,绍许还在思量,此时大营远处传来几声惊呼,二人急忙觅声而至,只看地上躺着一具死尸,手脚抽醋,临死起还保留着求生的姿态。
“又是一个吃了毒蘑丧命的家伙,这都说过几遍了?雨后斑斓花蘑不可采食,这都几个了?传令下去,让管灶事的人留神,再有因此中毒者,拿他正法。”
罚军中有类似千总之类的角色,绍许等人初来乍到,还不熟悉,此人草草了事,又吩咐手下将此人埋葬,绍许和椒爷对视一眼,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看?”
“再说吧,这几天吃东西的时候留神。”
二人退回帐篷通晓同伴,一夜星月无眠。
那天夜里,绍许听见润秋对黄九说她想要个孩子,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黄九沉默。
···
转天起来,润春找到绍许,像之前几天一样,教绍许如何布置陷阱。
润春将临时布置的夹子从草丛里拔出来,围绕夹子的内圈有一排细致的倒刺,只要有东西步入其中,挣扎得越厉害,那些倒刺就会扎得越深。
这本来是渔猎人家的手段,当年润太医从朋友那里学来,颇为实用。
“你看,最显眼的地方才是最危险的,这里脚印纷沓,却无鸟兽踪迹,如此布置陷阱,是会害人的。”
绍许默默地点了点头,将兽夹放在了远处的树墩下。
润春从自己布置的陷阱中收获了一只野兔,这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满载而归了,回到大营,上缴收获,管理灶事的伙计连连搓手,眼前一亮:
“哎哟——打我上次给东王做卤铜鹅到现在,这都多长时间没吃肉了?说实话方圆五里的兔子都让流民抓干净了,细伢子蛮硬扎咯!一会我留一小碗,这兔脑壳烤熟了最是馋人,晚点你们来我这,咱开个小灶!”
看到灶夫急不可耐的样子,绍许和润春相视一笑。
这些罚军有好有坏,之前他们遇见的,大抵都是需要冲锋陷阵的莽夫,而真正留守大营的,多为忠厚本分之人,大多是迫于活命才会加入罚军。
这令绍许原本凝固的心肠,逐渐有了融化的迹象。
此时不远处一个少年看到绍许他们回来了,一蹦一跳跑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根小木茬,见了绍许,怯懦踌躇,半天才敢吭声。
原是想跟着椒爷学本事,这少年连看了几天,对椒爷的仰慕已经上升到了崇敬的地步,绍许无奈地望着远处那个破啦的婆娘,情知这孩子要是跟她学武艺,必是一场灾难。
“再等等吧,老苗呢?我正好找他有事。”
这少年的叔父,恰巧正是老苗,绍许让娃娃把老苗喊过来,再次询问东王是否肯见他。
望向远处守备森严的军帐,绍许沉思前事,那里是东王的栖息所在,若无要紧,身为领袖的东王决计不会踏出半步,绍许几次想来示好,可都吃了闭门羹。
“我说绍家兄弟,你就省省吧,自那天东王见了你的手掌,就一直耿耿于怀,这可是——那个人定的规矩,你犯忌讳啦!能留在这就不错了,可莫要节外生枝。”
面对老苗的劝告,绍许很是气馁,他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离奇的相术——
凡掳之人,每视其人之手,如掌心红润,十指无重茧者,恒指为妖,或一见即杀,或问答后杀,或不胜刑掠自承为妖杀,或竞捶楚以死。
他听说东王起初对此颇有微词,可是后来军中几次事端,皆因“掌纹无茧”者起了由头,是以此例遍传罚军,天官皆以重茧为荣,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绍许无奈的望着自己光洁的掌心,他明明看到了鲜血横流的沟壑,却始终找不到可供参考的荣誉。
无奈离开,绍许再次失去了和东王对峙的可能。
直到夜半,绍许和润春找到灶夫,同着那个少年,几人凑在一起享用烤兔,这是绍许流落罚军以后少有的惬意时刻。
他看着灶夫掰开烤熟的兔头,香气扑鼻,那少年已经坐不住了,抱过半颗兔头,狼吞虎咽起来。
绍许接过另外半颗,想了想还是掖回了怀中。
“今天难得清闲,东王也没训话,都说大营来了客人,咱们才有空坐在这开小灶,嘿——看我带来了什么?”
灶夫搬出一个黑漆漆的坛子,还没打开,就有一阵酒香扑鼻。
绍许倒了一碗酒,又问道是什么人造访了大营。
“不知道,反正看着不像好人,贼眉鼠眼的,说实话每次这家伙来,要不了多久就有仗打,我还听说···”
灶夫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四周,才敢贴在绍许耳边继续说:“我还听说,东王好像挺怕他的,好几次那人离开以后,东王都大发脾气,所以那人来的时候,东王的军帐周围没人敢去戍守。”
绍许和润春互视一眼,润春缓缓摇头,绍许按下不表,草草喝了两碗酒,就回了自己的帐篷。
荟娘此时正坐在帐篷外面听风,绍许走到身旁,从怀里掏出半颗兔头,还冒着热气。
“我不饿。”
“吃。”
荟娘慢悠悠地接过兔头,看着那空洞的骸骨,荟娘浮想联翩,绍许忙着沉思,仅坐了一会就起身离开了。
“你去哪?”
荟娘撇开那兔头,只想和丈夫促膝长谈,绍许望着空无值守的大帐,只说了句“去去就来”,这便绕过众人耳目,悄悄摸到了东王军帐的附近。
“你这是要我以身涉险!”
“或者你也可以等石王彻底失去耐心。”
一番争执自大帐中传来,绍许侧耳倾听,冗长的沉默后,帐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响,绍许急忙藏好,却看一个身披黑袍的影子闪出大帐。
出入无人之境,这黑影离开大帐,似是轻车熟路,三拐两绕就这么离开了,绍许死盯着那道身影,愈发觉得毛骨悚然。
“进来吧,莫在外面鬼鬼祟祟的。”
正在沉思,忽听闻大帐内传来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