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外墙崩塌的时候,房中的绍许再次止住了冲动,透过窗纸他看见无数摇袅的身姿摇曳出一场残酷的皮影,贸然冲出,有死无生。
“荟娘···”
绍许攥紧拳头,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放弃戒备的官兵陷入一场无法自控的屠杀,三班衙役抱头鼠窜,祈求着生还的希望,有人杀出重围,有人死于非命,浑浊的污血顺着门缝流淌,老财抱紧少爷,时至今日,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才真正领悟到死亡的可怕。
小满哥揪挠着头发,跪在地上难以自控,黄九颓废地蹲在角落里,想要找出一块藏身的空地。
老爹的烟袋锅始终没有熄灭,他站在绍许身旁,等候破门而入的讨伐。
呼——
绍许深吸一口气,再次来到宅主的面前。
“你对这里最了解,到底有没有逃生的出口!”
此刻的宅主早已生无可恋,他靠在墙上,与这座宅子融为一体,那身皮骨脆弱而腐朽。
“逃?普天之下,莫非亡土,你能逃到哪去?”
绍许无可遏制地冲过来,血灌瞳仁的他按住宅主受伤的地方,再没有半分留情:
“老不死的你给我听好了!外面有我的兄弟,还有我的妻子!他们都在等着我,没准现在他们正拼命赶来,没准···”
“没准他们已经死了。”
咚!
门外的震荡冲破纸窗,血色鱼贯而入。
···
当蜡台摔在地上的时候,月亮刚好移出窗棂,厢房再次陷入黑暗。
府台大人从地上爬起来,他看见师爷的人头滚落在鱼池里,枯萎的头颅仿佛在咒骂着世间万物。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府台大人坐在了床榻上,耳边传来婉转的歌声,这让他体味出诡异的愉悦。
“你不该去看那些纸鸢的,更不该私自出城的,你糊涂啊!糊涂!”
晃动的床榻上,只有狂躁的吼叫,府台大人试过了所有办法,依旧无法挽回泯灭,当纸鸢飘进鱼池的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床榻上那股难耐的兴奋。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泪眼婆娑的大人极力渴求着结果,直到那份躁动消退。
他迟疑地撩开幕帷,想要再次确认回归的可能,可他忘了挣脱束缚后的野兽并不会选择离开,它在潜伏,伺机出动。
“啊——”
尖叫扑来,二人滚至桌前,女人喷涂的恶气吹在脸上,令府台大人感受到临终的温存,他看见女人拿起那方印绶,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云儿——”
···
香叶觉得死亡已经扼住了他的嗓子。
他的眼珠猩红滚烫,几乎就要炸开,疲软的手臂就连拿起铁尺都觉得万分困难,椒爷的蛇鞭也布满了可憎的豁口,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来在了房门前。
呼啸而至的箭雨不分皂白,编织出罹难者的名字,踹开残喘的官兵,香叶砸响房门。
咚——
“香叶!”
“绍许!”
慌乱中,荟娘一把抱住绍许,没人注意香叶身上那道贯穿肩头的伤口,椒爷死命抵在门前,阻止厉鬼的侵袭。
咚——
“快想办法!别告诉我跑回来就是为了等死!”
撞击的声音不断传来,香叶脸色煞白,抱回来的喜乐扑到老财的怀里,众人又一次直面死亡。
“人间路有三万条,你们偏偏选择有死无生这一条,何必呢?”
角落里的嘲弄,又引来绍许无尽的怒火,他拿过香叶手上的铁尺,架在了宅主的脖子上。
“动手吧,好歹我也体面过,下手的时候不妨利落点。”
“够了!不要再拿你的卑鄙试探我的忍耐!你可以坐在这冷眼旁观,干坐着就行了,少他娘的废话!”
“如果他们就是你的依靠,那你注定无法脱离软弱,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门前的椒爷拼命抵抗,这种泄气的口吻令她很是恼火,要不是腾不开手,她一定会亲手结果了这厮。
“我说能不能就···给他一刀!”
“我赞成!”
就连黄九都崩溃了,绝望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唯独绍许不肯放弃。
咚!
“不行!快撑不住了,咱们冲出去,拼也要拼出一条出路,这里离大门不远,我们可以的!”
“可以什么?开辟一条必死的路吗?”
“是的!我们必生!你必死!”
觉察到那人还想再说什么丧气话,绍许果断抽了他一巴掌方才平息众怒。
“你给我听着!大家跟着我们一起逃出生天,不是为了来这里等死的!我们也许会死在路上,但绝对不会死在毫无希望的笼子里!”
绍许咆哮如雷,此时门框崩裂,椒爷再难支撑!
咚!
生死存亡之际,他听见一声叹息,宅院的主人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身后,现出一处坑洞。
“你···”
绍许愤怒地指责起这个活该千刀万剐的狗东西,明明有出口,为什么一直挡在那?
“没有地道,也没有生路,这里只有一个狗洞,如果你们愿意,那就去吧。”
“你为什么···”
十万火急,绍许却被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震慑住了,黄九第一个跳过来钻进狗洞,其余人也跟着冲过来,拥搡中,他听见宅主最后的落寞:
“我在这躲了三天,整整三天,却找不出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你说,我为什么要逃?”
绍许沉默不语,把荟娘送进狗洞,紧接着是香叶,可轮到那个不知姓名的妇人时,她迟疑了。
绍许想起来,她的男人早已死在了城隍庙。
“他说的对,没有出路了,我不想再逃了。”
妇人拍了拍椒爷的肩膀,把柔弱的肩膀靠在门前,尽力抵挡着门外的滔天的罪孽。
“走吧。”
椒爷怔了片刻,当即冲向狗洞,她看见宅主无比从容,这一刻死亡的降临,居然有种安详的意味。
等到椒爷安全撤离,屋子里仅剩烟锅子老爹和细凤,老爹推着绍许离开,却发现细凤也靠在了门前。
泪痕漫过,细凤作出了她的选择。
“不要管我···”
噗!
未等细凤说完,老爹抄起烟袋砸晕了细凤,紧接着推到了绍许面前:
“伢子,你得学着替别人做决定了。”
绍许不假思索地将细凤推出狗洞,老爹再看那婆娘,正拿着一截木头抵在自己的咽喉。
“我想死得有价值一些。”
···
老爹从狗洞里钻出来,他听见房门被撞开的声音,凄厉的惨叫在狭小的屋子里挤压渗漏,他看见宅主又坐回到原处,这是他的家,任何人都不能迫使他离开。
他们的面前是江流瀚海,炮火硝烟,他们的眼中有泪光闪烁,晶莹剔透。
下雨了,倾盆坠覆,疯狂的雨滴在焦黑的大地上弹出奇谲的白光,稀释的鲜血渗透灌溉,滋养着芮生嫩芽。
这里是石马铺,这里没有生还的希望。
“我们去哪?”
荟娘抱紧自己的丈夫,一行人伤残体弱,经游虚无之地,但见百雉落魄,砖石斜欹,狐兔敛踪,深径晚怅。
绍许驻步远眺,他看到石马铺毁于一旦,他想到山坡上百无聊赖的日子,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