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盆岭是个好去处,险要交通,把守高地,当中有个妙高峰,若能擎制此地,纵可以长驱直入占据上风,接下来的一马平川,自不在话下。
绍许等人行至峰下,面前又没路了。
为了避免罚军搜捕,他们选择了这条偏僻山路,东躲西藏走了四天,好在有惊无险。
除却饥餐渴饮、神形俱疲以外,一切都还说得过去。毕竟他们还活着,这是弥足珍贵的根本。
小驼哥颠了颠水壶,点滴无存,他幻想着里面装满了杨枝甘露,即使他从没喝过。
嗓子里仿佛哽噎着一团焦炭,轻微的吞咽便会导致剧烈的肿痛,他想起往日逍遥快活的日子,才发觉逍遥的日子已经逐渐随着人烟渐行渐远了。
没有退路可言,没有未来可期,行进的苦旅布满荆棘,黄九拍了拍磨蹭的小驼哥,催他加快步伐。
“杨枝甘露?我喝过!之前铺子里来了个京城的大官,据说他喝的就是这东西,赶巧我在拉尿,那位爷洗手的时候甩我嘴里了!嘿——齁甜的,比白沙井的水还甜!”
小驼哥摊在地上,抬头看天的时候,总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前面的小满哥擦了一把汗,又一次转身想要扶起小驼哥,可这回小驼哥死也不肯爬起来,就跟一滩烂泥似的无法撼动。老财颤颤巍巍伸出手,却被小驼哥一把推开。
自老爷死后,这对主仆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馕包货!恁大个伢子一无是处!”
椒爷负责断后,眼看小驼哥又撑不住了,走上前来踢了一脚,小驼哥这才起身,磨蹭着往前蹚。
“绍许,休息一下吧,大伙儿撑不住了。”
荟娘抱着喜乐,步伐有些沉重,怀里的娃娃一直发烫,数日颠沛,除了死撑,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绍许点点头,架起香叶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给大哥检查伤势。
“怎么样了?”
香叶摇摇头,那道伤口虽然已经止住流血,依旧不容乐观,奈何这几天都没有见到人家,仅有的几户门扉,也都被野风吹得稀烂,再这样下去,万一伤口脓肿,香叶怕也要断送性命。
“我还好,能坚持。与其这么漫无目地地往山上走,倒不如停下来商量一下去处,我看已经快到妙高峰了吧?”
“是的,前面没路了,一会我和椒爷打探一下四周,看能不能找到民房。大哥···我···”
“这不怪你,没人能想到师爷早与罚军勾结。”
香叶虚弱地靠在石头上,对于弟弟的自责,他惯以宽宥应对。
此时烟锅子老爹走过来,将所剩无几的水壶递给香叶:“我估摸着附近会有山涧,到时候就好办了。”
香叶摇摇头,这种美好的幻想已经持续了四天,每个人都听腻了,苦捱日子击垮了所有人,唯独这老家伙始终乐观,仿佛真正的灾难对他来说,不过是那袋烟叶消耗殆尽了。
老爹留下水壶,又回到细凤的身旁,自逃离石马铺以后,老爹一直对她抱有歉意,额头上的肿包还没消退,她对老爹的埋怨也始终挂怀。
“你不该救我的。”
细凤烦躁地拿着老爹那把小刀在地上乱画,每划一刀都会发出刺耳的声音,这使她感到忿懑。
众人在压抑的烈阳下挥发余力,闷热的空气中弥漫出热辣的味道。
老财在小驼哥那里吃了瘪,怯怯地来到荟娘面前打了一个千儿:
“把娃娃给我抱吧,别累坏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
荟娘把喜乐交到老财手中,她看见老财的目光中有股子难得的慈悲,数日的接触,让她摸清了老财的为人,这才敢把喜乐交出去。
说起来喜乐本是人家的童养媳,可无论是小驼哥还是当初的驼老爷,都对这个娃娃充满了抵触,一个是叛逆使然,一个是地位使然。
从接过来的第一天起,小驼哥就对喜乐的存在感到恼火,他觉得这个娃娃不是幸福美好的未来,而是一道不由自主的枷锁。
当她哭哭啼啼跪在地上给自己端茶倒水的时候,那些有关留洋的盼望和学堂的期待,都转化成了老爷眼中的撒野,这让小驼哥万分沮丧。
所以他从未与喜乐有过交集,这是他唯一能作出的抵抗。
这种抗拒,在驼老爷死后变成了无所顾忌的漠视。他甚至没有问过喜乐的情况,若不是老财富有善心,就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
小驼哥瞪着老财和他怀里娃娃,迫切地想要太阳再大一些。
“咱们去林子里吧,好歹不用在这干晒着,说实话这一路走的我都觉得自己像条咸鱼干了,身上就跟缠了娭毑的裹脚布一样。”
黄九叨叨念念被椒爷打断,她捂住黄九的嘴,绍许紧跟着抽出锁绳!
笃···
畛畦尽头,赍兵烁影。
众人惊起,急忙收拾东西钻进山林,椒爷藏匿好身形,顺着山下的方向去看,霎时间冷汗潸然。
“不好!是白头天官!他们怎么往这里走了?”
本来杳无人烟的山道上,竟然出现了穷凶极恶的罚军,众人乱作一团,躲的躲藏的藏,如此危急时刻,小满哥一不留神跌在林子里,紧跟着发出惨叫!
“啊——”
脚踝处鲜血淋漓,苦煞众人,椒爷咬牙切齿地扭过头,那帮白头天官明显注意到了这声惨叫,正朝此处逼近!
椒爷急忙撤走,发现小满哥动弹不得,火速驰援,心下狐疑:
“咦——这里怎么会有黄羊夹子?!”
“别管我了,快走!”
小满哥抱踝吼叫,剧痛难忍,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真叫是疼得钻心!
椒爷又急又气,试图用蛮力掰开黄羊夹子,无奈稍微一触力,都要小满哥呲牙咧嘴。
“嘶——啊!快走啊!”
小满哥泪光扑簌,脸色涨红,椒爷嘬着牙花子前后张望,逐渐逼近的刀兵迫使她作出决绝,只见椒爷果断解鞭,啐了一嘴:
“呔!他娘的拼了!”
椒爷狠罢了心肠,蹬蹬蹬直奔白头天官的方向冲去!
“呼——吁!”
腮帮子鼓胀吹弹,声声胡哨吹急,顷刻间林中有如走兽奔袭,椒爷使巧吸来那帮天官的注意。
“在那——追!”
兑准时机,椒爷钻进另一侧的密林,留下靓影迷踪,抢先而来的三个天官尾随追上,林中立起搏杀撼响!
另一边,情急之下老财抱着喜乐气喘吁吁,刚钻进林子里,就听见怀里的喜乐咳嗽不停,如此剧烈的活动,这娃娃显然撑不住了。
“咳···难受···”
颤音发乎凄厉,喜乐的额头凝结热汗,老财慌乱之余,只见那帮歹人已经觅声而来,再看身后,正是瑟瑟发抖的小驼哥。
怀里的娃娃哭闹不止,老财恍惚失神,缓缓转身:
“少爷,照顾好自己···”
说完这句,老财猛拍了一下大腿,转而抱起喜乐冲出林子,玩命奔逃!
“在那!好像还有个···女娃娃?!”
一众白头天官持刀直追,甩开的幞头化作追魂的煞气,粗眼观瞧,竟有二三十人之多!
这个数目,足以灭杀任何形式的抵抗,暂避林中的绍许心如火燎,香叶咬紧牙关按住弟弟,不许他轻举妄动!
“绍许,喜乐···喜乐她···”
荟娘拉扯着绍许的袖子,泪珠连成两道,每坠下一滴,都令人剜心。
“不行!我得去救他们!老财要是被生擒,咱们也跑不掉!”
绍许霸蛮挣脱,抄起铁尺追了过去,香叶气急败坏,但看那荟娘也受不住了,刚想起身,又被他死死按在原地。
“你给我安静点!”
香叶恶狠狠的咒骂,终是打消了荟娘过去添乱的念头。
林子里箜篌竹柏,腐烂的味道在泥土中挣脱而出,紧绷的心弦一触即发,惊慌的众人蛰伏在山林中,目送着一往无前的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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