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宴前风卷残云
老槟怔怔看着一众手下大快朵颐,那桌子上堆叠肉羹,酒菜丰足,碗碟成摞。
抬头看天,东西两岸各有乌云蔽日,唯独水陆洲入眼放晴,仿佛这天上的神仙都为老槟舍下宽宏。
之所以活得滋润,全靠这些走投无路的流民扎堆投靠,老槟心里明白,是故对手下从不含糊。
说起江神庙这伙人,奉行的乃是一种极度歪曲的规则,在老槟的要求下,所有入伙的狂徒,都必须奉献出自己全部的财物,供以大伙享用。
每个人按需分配,无论是刀兵粮草,抑或是钱财物料。
绝对的均衡,是暴行一贯乐衷的前提。
而造访的新人在这个难熬的适应过程中,往往伴随着穷凶极恶的对待,他们试图用一切恶毒的行径磨砺新人,如此一来,良知便成了江神庙最无用的一个特质。
后浪跌宕,总有衰草漫过黄坡,那些新人在转变之后,又会将苦难加身于后来者,往复循环的堆砌,致使这些人逐渐壮大,他们饱含最纯粹的意志——活着,成为江神庙唯一的底线。
为了高于这个底线,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新人换了旧人,那些被饥饿和灾祸磨砺的人儿总是满怀期待的,所以当再有新人造访的时候,他们几乎不需要任何提醒,便能轻易转化出老槟所需要的忠贞。
生者强,弱者死,这种纯粹且单一的目标,在均衡的贯彻下得到了灿烂的升华,老槟埋下一颗罪孽的种子,如今他已经收获了一方天地。
如果说均衡和霸凌是江神庙这伙人最可怕的地方,那老槟为人处事的态度,则是对于可怕最为清晰的展示。
当所有人都在掠夺的时候,老槟只会站在远处搓着掌心讪笑,他从不在意那些旁人看来十分珍贵的配飨,除却必要的吃穿用度,老槟甚至不会苛责任何人对他保持恭敬的态度。
这种严于律己的体现,回报给他的往往是更加虔诚的膜拜,在众人心中,老槟的无欲无求贯穿了他的统治,当然这种看似清心寡欲的统治并非绝对——制裁是老槟保留的唯一特权。
老槟清楚地知道,当他制定规则以后,必须要保留有一个阐释其重要程度的手段,制衡的规则与制裁的惩罚遥相呼应,成就了老槟坚不可摧的统御。
他未必无欲无求,但他一定嗜血残暴,这是所有人对老槟的共识,那张憨厚的笑脸下,是所有人不敢试探的禁地。
老槟品尝着自己的杰作,众人饕餮,狼吞虎咽,许是想到了从前被镇压的日子,那些肉糜血水和厚重的香料使老槟头昏脑胀。
他摆了摆头,吩咐手下准备好铁锅,又一次遁入神庙最黑暗的地方。
老槟走后,狂徒肆无忌惮,叫骂调笑的声音不绝于耳,润秋端坐在老槟旁边的位子上,她拥有一个尴尬的身份,既是俘虏,又是准夫人。
虽然这二者在润秋看来并无区别,但这个身份带给她一个绝对安全的角度,她坐在这,痴呆呆满目孽障。
黄九此时也在盛宴前,他负责料理所有的残渣,包括他自己。
细碎的骨头夹着饭菜被人吐在身上,黄九就像是一个会行走的箩筐,他忙不住低头哈腰,几次被人撞翻在地上。
作为江神庙可圈可点的吉祥物,黄九撑爆了这伙人所有的笑料,他们嬉笑怒骂,打心底忘了他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啪!”
哄抢中,碗羹摔碎,黄九摘掉头顶的菜叶,弯腰爬到了桌子里,穿过众人熏臭的裤袜,黄九爬到了润秋的脚下。
伸手一捏,润秋忽有所感,低头看是黄九,那张苦楚的笑脸上绽出花蕾,她看到黄九的脸上画满了痴像,他放弃了尊严和希望,只为在桌下张望自己痴迷的人儿。
“傻——”
润秋笑出了泪花,她看到黄九把头顶的菜叶挂在鼻子上,一副滑稽的样范暂时消遣了她的愁思,润秋伸出手,眼看就要握住,黄九忽而被人扯出身子,一把摔在了地上。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狂徒恶笑,抽打起地上的黄九,润秋再陷孤苦无依,她拼命想要阻拦,却被人按在桌子上观赏餐后的插曲。
狞笑的声音如针芒刺骨,润秋哭地撕心裂肺,她的眼泪没有换来任何同情。
···
老槟把手从铁锅里抽出来,热汤鼎沸,熏得润秋睁不开眼。
润秋看了十天,还是没瞧出这锅里炖的什么东西,她大概能猜出老槟是在练功,可她却说不出是哪家邪门歪道。
老槟揉了揉骨节,把铁锅搬开,奋力一击,面前的香炉震落白灰,一声刺耳的颤鸣传来,香炉崩坏,木桌裂折。
老槟满意地搓了搓手掌,再回头,正好瞧见荟娘从旁边的箱子里抽走一瓶疮药。
“其实你只要开口,我什么都能给你。”
与其逼迫润秋就范,倒不如叫她心甘情愿地屈服,老槟从没刁难过润秋,这是他难得一见的宽纵。
润秋紧张地背过手,生怕被老槟看穿。
“这铁砂掌我练了十年,头三年炉灰碎石,这双手就跟废了一样,后三年热锅滚水,这双手连筷子都拿不稳,时间久了,不免倦食酒肉,九年过去,掌功初成,最后这一年早晚入药,小心呵护,别说老茧了,就连一层厚皮都看不出,起初我也纳闷,这铁砂掌练成以后,怎会像个婆娘家似的细皮嫩肉?”
润秋望着老槟那双细嫩的手掌,洁白无痕,当真看出一点蹊跷。
老槟搓了搓掌心,慢悠悠走到润秋面前。
“再说有次遇险,慌乱中我被人夺下兵器,只能以双拳迎敌,仇家瞧出我掌骨无茧,大意轻敌,结果不过三拳两脚,便被我以内劲震死,那时我才知道这铁砂掌为何要藏而不露!想来这拳谱开篇专讲阴阳爻象,到底还是有讲究的——且说这个爻字吧,一撇一捺为一交,初交为正,再交阴阳,一正一变,一阴一阳,大抵是说铁砂掌不以久攻为上,专取一击破敌,如此一来,去茧嫩皮,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了,阴阳互参,生死无常,取敌轻心,以弱示强,这不就是那个爻字的体现吗?这宗师下字眼,多是有些斟酌的,你可以不懂,但不能不信。”
润秋左顾右盼,不知老槟为何和自己说这些,但她听出老槟也曾化险为夷,这倒令她生出些许遗憾了。
老槟看出润秋心事,也不留她,转而又去泡药了,润秋着菜松了一口气,火急火燎地离开庙堂,直奔窝棚。
殿前香鼎,润秋出来的时候,那个双瞽老叟正在拿着簸箕收拾炉灰,身旁停放一辆粪车,恶臭的味道散尽夜空,每逢夜半,老叟都会过来将炉灰铲拾干净。
润秋手忙脚乱,跑来的时候一不留神撞在了粪车,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手里的药瓶骨碌碌一转,正滚到老叟的面前。
润秋大惊,急忙起身去抢。
“你不该这么大胆的。”
老叟颤巍巍地捡起药瓶,奉劝的语气令润秋十分恼火,她一把夺过药瓶,沉默地离转向窝棚跑去。
老叟凝视着润秋决然地背影,默默叹了口气,又把簸箕端了起来。
到了窝棚,黄九正躺在地上呜呼哀哉,润秋小心翼翼把门关紧,掏出药瓶,忙给心上人敷药,黄九嬉皮笑脸,却说自己这顿打挨地值了。
“傻子——”
润秋含泪把药敷好,好在没有被人发现,她摩挲着黄九的伤口,每道淤青都画在了她的心坎上,老天爷到底还是没能放过他们,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正当黄九想要怀抱住润去的时候,倏尔间似有一阵异感传来,黄九歪着脖子感受了片刻,紧跟着整个人横摔在地上,剧痛的感觉顷刻间传遍周身,汗如雨下,痛入肺腑!
“啊——”
黄九疯狂地在地上打滚,吓得润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同在窝棚的小驼哥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黄九,拼命朝椒爷大喊,要她帮忙按住黄九。
惊变频出,润秋看见黄九痛苦的样子,心都要碎了。
“他怎么了啊!”
小驼哥按压住翻滚的黄九,腾手把药瓶拿过来,闻了一下,脸色立变:
“这不是疮药,是毒!快去拿水,把药冲干净!”
润秋茫然无措,小驼哥连喊了两声她才反应过来,一把撞开房门,还没看清外面,就被早已蹲守在外面的槟爷抱在了怀里。
周围顿起哄笑,一众狂徒抱着肩膀,看到黄九满地打滚的样子,都快笑癫了。
“你这个畜生!”
润秋伸手要打,无奈根本挣脱不开,老槟把润秋揽在怀里,扳过她的身子,逼她睁眼去看黄九痛苦的样子,润秋哭闹不止,老槟畅然的笑声里,传播出无限恐怖——
“哟!这事闹的,怎么把毒药偷出来了?怪可惜的——不过还好,疗效显著!”
润秋啐出一口唾沫,老槟不以为然,阴笑着抱紧了润秋,继而又道:
“你知道他们这些人刚来的时候有多痛苦吗?看看现在,看看他们脸上的笑——就像我跟你说过的,只有把痛苦转移给别人,才能使自己快活!他们高兴了,那小子就要倒霉,那小子倒霉,我们才有乐子,一正一负,一撇一捺,你还记得吗?”
老槟说着,挽起润秋的手掌,指尖滑动,老槟在润秋的掌心画出一个爻字,眼泪砸到那卦象里,曲解的恶念,开始变得彻骨而深刻。
大笑过后,老叟拎着一桶粪水走来,不等地上的黄九反抗,兜头盖脸浇在身上,恶臭传开,众人一哄而散。
苟延残喘的黄九躺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安静,润秋扑在他身上,远处传来老槟轻飘飘的威胁:
“再敢偷拿疮药,老子就拿这伢子炼丹!”
···
润秋走到绍许的身后,荒坟前衰草齐腰,绍许在这跪了很久,久到他几乎与这捧黄土契合在了一起,他跪在这,宛同一具喘息的骸骨。
“黄九现在就剩一口气了,如果你还是无法振作起来,那就去死吧。”
润秋说完,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绍许依旧无动于衷,于是她气愤地走过来拉扯,绍许摔倒时,形同将死。
“现在,我倒情愿当初死的人是你了。”
润秋擦拭掉眼角的残润,再次失望而去,如今的绍许不具备任何威胁,甚至没有价值,所以他被丢在这里,死活随心,听天由命。
他跪在这,除了喘息,什么都是多余的。
···
润秋坐在香鼎前,她已经两天没看到黄九了,从那些人的口中,她得知黄九快要死了,被粪水浇灌的伤口已经肿胀淤脓,要不了多久,许就彻底解脱了。
润秋怔怔地望着手里的剪刀,不顾遭受酷刑的椒爷冲她大呼小叫,她想死,这是最好的选择。
老叟推着粪车慢吞吞停在润秋面前,叹了口气,把簸箕放在了地上。
“我说过,你不该这么大胆的。”
润秋麻木地盯着那把剪刀,怒气冰消。
“我已经后悔了。”
润秋说完,举起了剪刀,老叟看出这姑娘心冷了,走过来用那双枯槁的手掌按止了冲动,犹豫半晌,再看看周围,长叹道:“跟我走吧。”
老叟推起粪车,朝着江神庙外走去,值守的歹人恶语相向,老叟点头哈腰,今天的粪车异常沉重,可他还是奋力朝着江边走去。
夕阳斜下,惊涛骇浪,老叟佝偻的背影里,拉拽出一道狭长的弧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