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驼哥撑起筏子,看得出还不熟悉,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才勉强站稳。
身前江水湍急,身后虎狼环伺,小驼哥幽幽叹了一口气,把手贴在了胸前。
拽开衣襟,心窝处那片茶碗大小的疮疤还没平复,如今每逢雨落时节,伤口还会痛痒难当,小驼哥沾湿衣襟,只得拽下一截袖子在前襟上打了个死结,舒展臂弯,确保不会松开,这才撑起筏子游入江中。
对岸河东,正巧有一伙流民在岸边徘徊不前,虽然近月以来水线走低,可是能横渡湘江的人,仍旧寥寥无几。
小驼哥撑着筏子,缓缓靠拢了岸边。
抬头去看,这群流民有男有女,岁数稍大些的,也不过四十来岁,小驼哥长吁一声,这才踏实。
“要过江吗?”
并不娴熟的动作,引出几名流民狐疑的目光。
“这都么子年月了,还在这义渡?”
有人壮着胆子问道,小驼哥把裤脚拧干,强摆出一张笑脸:
“总得活着不是?”
流民中,有妇人不安地眺望远方,这个年月,敢于义渡之人确实难能可贵,就是怕···
“你一个人吗?”
妇人问道,小驼哥点点头,也回头张望了几眼。
“不过江?我走了。”
小驼哥倒是乐得清闲,眼看把竹竿挑起来作势要走,那些流民左顾右盼,终于还是想赌下性命。
河东已经没多少活人了,留下来的,总想着自己才是幸存者,他们幻想着河西的飘渺的希望,甚至不敢有所怀疑。
小驼哥把三个流民扶到了筏子上,江水漫过,再多重一点,这筏子就要翻了。
“把包丢了吧,用不上的。”
小驼哥轻声劝告,妇人闻听,忙不迭紧张兮兮地攥了包裹,生怕小驼哥会动手来抢,身旁的汉子瞧出筏子晃得厉害,一咬牙一跺脚,把包裹丢在了河里。
“傻婆娘——家都没了,拿这些针凿线团有个屁用,到了河西就太平了,还怕没被子?”
妇人畏畏缩缩地不敢吭声,小驼哥叹了口气,默默地撑着筏子往水陆洲划去。
“咱们要去水陆洲换艘小船,这筏子撑不了河西,那边水太急了。”
众人沉默点头,情愿这是真的。
眼看就要划到岸边,那汉子抬头张望了几眼,哪有什么小船?
“你——”
小驼哥早都看出这些人的猜疑,一听汉子张口,当即把竹竿直插进泥沙里,霎时间筏头逆转,被迎面砸来的水花掀翻了。
“救命——咕——”
妇人惊呼,好半天才被那人从河里拽起身子,三人破口大骂,才知道自己遭遇了水贼。
“直接游过去,不能在这停!肯定有埋伏!”
不顾江河汹涌,三人奋力朝着河对岸游去,此时小驼哥已经爬上了水陆洲,正在河岸边嘘喘,胸口处一震激荡,小驼哥痛苦地把头埋在地上。
“嘶——”
还没起身,脚步声响,有人从背后一脚踹翻了小驼哥,本能地护住要害,小驼哥遭受起惨无人道的殴打。
“使花招子是吧?胆子倒不小,跟我回去见老槟!”
槟爷的手下将小驼哥从地上拖起来,朝着江神庙的方向走去。
···
江神庙前面,有一段长约丈许的青石台阶,屡经修缮,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破败潦倒。
凛冬时节,可观江天暮雪,盛夏时分,又可赏绮丽无边。江神庙是个好去处,神殿后面的拱极楼更是尚略风光的绝佳所在。
两丈宽的庙前街上摆放着许多用鱼叉交互撑齐的火盆,滚滚热浪熏天,正当中还摆着一尊硕大的香鼎。
亭台楼阁,肃穆庄严,登楼平瞻岳麓,俯瞰湘流,往日瑰奇壮丽的神殿在如今看来,却更像是一处汇集丑恶的牢笼。
在老槟造访此处之前,这里曾是湘王与江神对峙的戏台。
眼下,只有一尊真神睥睨端坐,幽思常在,千秋不复。
香鼎上面,高挑两根竹竿,一左一右,刚好穿过椒爷肋下的丝绦,将她撑在最高处,脚筋寸断,椒爷只能凭着一股子韧劲死撑。
细看才发现,椒爷两腿中间,还夹着一把断刀,只要她稍微一个松懈,这人就要当场劈成两半。
椒爷拿命撑了数日,就快熬不住了。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众狂徒锁着小驼哥走了过来,二话不说便将他捆在了香鼎上,烟熏缭绕,小驼哥双手环绕,胸膛正贴在炙热的香鼎上,痛痒难捱,小驼哥呛出了泪花。
椒爷斜拉一声惨笑,奋力踮起脚尖,又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
“小子,你一根针都没留下来?”
椒爷干咳了几声,又一次发出了质疑,小驼哥品尝着痛苦的滋味,苦笑连连。
椒爷努力想要骂出一句脏话,却被刀刃划出一道热辣的鲜血。
烈日暴晒,冷风淋漓,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
“啪——”
润秋打翻地上的瓷碗,又冲回来想与老槟拼命,老槟大笑连连,一把拽过润秋上下其手,润秋泪花扑簌,只恨自己生了副女儿身子。
“哟!这话怎么说的,两口子吵架,怎么还哭上了?”
老槟小心擦拭着润秋的泪花,心疼地抱紧了姑娘,润秋想要抓住那把铁插刀,却被老槟又一次扚紧了腕子。
“差不多得了,我的小心肝哟——”
黄九站在俩人身后,手里捧着个玉盘,里面装满了瓜果梨桃,盛装华贵,黄九想不到自己这辈子最体面的装扮,竟是在庙里给人当献果童子。
这十来天,黄九起了一万次杀人的心,可每每到了最后,只有一句怅然若失:
“你弄疼她了。”
槟爷尴尬地把手收回来,才想起后面还戳着一个“外人”,回过头,自盘子里抓了一把葡萄,槟爷满意地点点头,味道刚好。
“我发现你这个伢子很有潜力,跟着我好好干,我一定能在你身上找到更多闪光点。”
起初槟爷本想把这个没用的小子也宰了,可当他看到润秋的时候,一个恶毒的玩笑油然而生,他吩咐手下好生招呼黄九,只为让他慢慢品尝这份折磨。
黄九欣然接受,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意思,他总是及时补充盘中亏空,生怕惹来槟爷不快,他见识过这人的残忍,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导致罪恶衍生。
他的眼中满含热泪,那是无法割舍的牵挂,黄九不是没脾气,而是不敢有脾气。
所以他站在这,默默注视着歹毒。
槟爷把葡萄籽吐在地上,还没说话,黄九自觉蹲在了地上开始捡拾,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维系与润秋的亲近,黄九捡拾着细碎的葡萄籽,逐渐朝润秋脚下爬去。
“噗!”
一口热乎乎的葡萄籽夹着浓痰,正砸在黄九的后脑勺上,槟爷歉然地把黄九从地上扶起来,搓手的样范如同犯错的孩子。
“哟!这事闹的,快去收拾干净。”
黄九强挤出一张笑脸,说了声“不碍的”,槟爷眉毛往上一挑,抬了抬下巴指着地上说:
“我是说把这收拾干净。”
黄九怔了片刻,哆嗦了好一阵子才把腰弯下去,还没挨着地,槟爷的吩咐又到了——
“没看人家还没吃饱吗?”
于是黄九又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把翻在地上的瓷碗捡起来,再抬头,发现绍许还跪在原地。
碗里装着一勺馊饭,还有两片菜叶子,但凡有点出息的狗都瞧不上这种吃食,黄九无可奈何,把碗递到了绍许的面前。
“哎哎哎!回来,放在刚才的地方。”
于是黄九又把碗撤了回来,数了数地砖,不多不少,正是庙堂最中间那块。
绍许抻着脖子往前探身,只听见哗啦啦一阵脆响,黑暗的庙堂中,实在难以辨识脖子那根拴紧的锁绳到底是不是死结。
黄九在绍许的眼中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气,他全凭那股子本能去抓取瓷碗里的馊饭,可那绳索始终短了一截,绍许颤抖的双手,也始终游悬浮在即将触及瓷碗的边缘。
嗒——
绍许一把挣脱了锁绳,奋力前扑,几乎在润秋燃起希望的同时,绍许扑到了瓷碗前,刀圭震荡,他开始吞食那令人作呕的残羹。
黄九肩膀一垮,又端着玉盘站回了老槟身后。
“你到底在干什么!”
润秋哭天喊地,庙堂深处,佛龛注目着人世间最令人发指的暴行,无动于衷,是旧神对新月最虔诚的认可。
···
入夜月华如练
润秋小心拿出药膏在小驼哥的胸前擦拭,极轻微的触动,总能惹来小驼哥剧烈的颤动。
“你不该偷这些东西的,一旦那家伙发现,绝对不会轻饶了你。”
小驼哥干咳了几声,抓住润秋的手腕,润秋固执地甩开手,又掏出几条碎布给小驼哥包裹起腐烂的疮疤。
“与其让我坐视不管,还不如杀了我!”
润秋擦了一把眼泪,把碎布在小驼哥后心结结实实绑好。
小驼哥忍痛翻身,躺在了窝棚里,这里本是搁置杂物的库房,常年不散的牲口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在面对什么。
“黄九呢?还在摇尾乞怜?说真的——有时候我挺佩服他的。”
小驼哥往后腰添了一垛枯草,勉强找回踏实的感觉。
提到黄九,润秋总是愤愤不平的,她多么希望黄九可以血性一点,她从不惧怕承担后果,她只是想死之前,能看到他展现男子汉的气概。
“呸!那个要命不要脸的家伙,这会估计正给那个畜生捶腿呢!”
小驼哥露出惨笑,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不要太苛责了。”
润秋并没有放弃对黄九的咒骂,此时椒爷转醒,呻吟了一声,润秋赶紧把水端了过去。
咕噜噜——
椒爷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就连说出的话都透着一股子凄凉。
这些天她就跟值班一样,天色朦胧就被挂在杆子上,日落西山再给她取下来,椒爷一辈子没这么矜矜业业过,头一遭就许给了老槟,这令她万分悔恼,早知今日,她本该殊死一拼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无法理解老槟对于苦难的阐释,他乐衷于一切折磨的手段,可怕的是他连一个理由都不需要。
也正是这种残酷的镇压,使得江神庙的所有人都臣服与他,他们曾有过逃生的希望,可在一次又一次直面残忍之后,那些本该坚持的良善渐渐变了颜色。
他们成就了老槟的壮大,也成为了见证残忍的帮凶。
这里是江神庙,这里没有人可谓无辜,他们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臣服,是生还者最后的希望。
“再给我一点时间,结疤以后老子还能再试一回,小子,你也看到那竹竿裂开了吧?”
小驼哥寂寥地点了点头,椒爷几次想要坐起来,可剧烈的疼痛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她努力维持着一种怪异的姿势,尽力舒展着腰身,脑海中不断浮现起大杀四方的酣畅。
无端的妄想,才是椒爷活下来的依仗。
“绍许呢?他···怎么样了?”
椒爷恍惚回神,畅想中,总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在哭啼,润秋把瓢接回来,促紧眉毛,失落地望向窗外:
“别管他了,顾好自己吧。”
···
飘落的叶子覆压在地砖上,恰好那声悱恻的啼哭飘荡开来,稀烂的土堆前,几张白纸恣意散落,碧落黄泉两不知,就连那秋月,都未曾赏下三寸余晖。
啜泣的汉子跪在地上,柔弱的妇人将他抱在怀里,缠绵久了,追忆与痴梦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远处的树梢上,几只老鸹聆听秋月,风静了,妇人拍打着怀里的汉子,只把热泪换了离歌——
“奴为你常在门前望瞧,一时不见,坐卧不安,忘了亲夫,废了人伦,总是爱你的心盛···”
荒坟野鬼处,新莺出谷时,歌喉遽而发,声动撩孤魂。
今天是荟娘的头七,绍许哭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