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岭是个好去处,险要交通,把守高地,当中有个妙高峰,若能擎制此地,纵可以长驱直入占据上风,接下来的一马平川,自不在话下。
绍许行至峰下,面前又没路了。
为了尽快寻找到那伙人,绍许选择了这条偏僻山路,这一路除却饥餐渴饮、神形俱疲以外,一切似乎还都说得过去。
毕竟他还活着,这是弥足珍贵的根本。
拎起深重的柴刀,绍许听到密林深处传来一阵唏嘘的交谈,竖起耳朵去听,绍许忍不住喜形于色。
“你为什么不肯放手!”
林中传来回荡的质问,止住了绍许现身说法的可能,他判听着声音的方向,嗓子里如梗在噎。
“因为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我想联合大家一鼓作气终结这场灾难!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知道你们想活下去,可是为了长沙,为了这里活着的人,我们必须有所牺牲!”
绍许振臂高呼,迫切想要换来那些人的帮助,长久的沉默后,一声嘲弄回应出不屈。
“为了长沙?可笑至极!你根本就是为了自己!为了那虚假的正义!”
绍许想要狡辩,可暴躁的指控,再次打消了他的意志——
“是你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同伴,我们不会追随你这样的人!因为你不配!”
绍许走到密林深处,试图反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难:
“不!一切还没有结束!这只是开始,我会带着所有人活下去,你知道我们付出了什么!我不会放弃的!为了那些活着的人,我永远不会放弃!”
“那些活着的人,还希望自己没能活下来呢!你错把死亡当作自由,这是灾难的开始。”
“如果不是了那一点仅存的希望,我们还要这条命有什么用?如果不是为了救赎,我们还要希望有什么用?我没有错——错的是你们!错的是你们的冷眼旁边,活着永远不会自由,可活着必将孕育自由的希望!我就在这,我永远不会放弃,我求求你们,不要再坐视不理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放弃——”
绍许跪倒在地,他在恸哭,希望随之终结,他的面前是层峦叠嶂,可他的眼中只有一汪清泉。
林中噦唣的声音渐渐静止了,他听到有个声音对自己说——
“放弃吧,我们在等你。”
绍许迟缓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听见那声亲切的呼喊,就此迷失了方向。
就在他准备剥开层层迷雾的时候,耳边忽而剐蹭出一阵歪风,慌忙闪躲,那把柴刀正好顺着他的脸颊划过。
“啊——”
绍许瘫软在地,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量,他看到腐烂的香叶冲到了自己面前,掌蜕枯骨,正握着那把邪异的柴刀!
“我告诉过你,这份软弱会毁了你!可你不肯听!看看现在,看看你的一意孤行带来了什么!你居然害死了荟娘!”
啼哭的背影暴露出无尽的哀怨,绝望的呼喊没有换来救赎的可能,那把柴刀正扎进他的胸膛,痛苦蔓延,无休无止。
他哭喊着想要求饶,却被香叶再次踹倒。
“是你害死了烟锅子老爹,可你却将我打成了罪人,你这个卑鄙的畜生!”
香叶指着远处巨石上的背影,绍许听到一声叹息,随后被香叶斩断了双腿。
“啊——”
香叶目眦欲裂,一把揪住绍许的脖子,他看见干枯的骸骨上,是一双晦暗的深渊。
“你害死了润家人,你让他们永不超生!”
润家兄妹就站在润太医的身旁,他们带着悔恨消失在了迷雾中,香叶剜出绍许的眼睛,爆裂的声音随同黑暗降临,抹杀了所有的光亮。
“还有细凤!是你亲手将她送上了绝路!”
远处传来一声不屑的娇嗔,香叶恶狠狠地将绍许撕裂,他将这副弱小的肉体牵引至悬崖边上,他用那把柴刀剥落了绍许的牙齿。
“你甚至没有把黄九带回来,你让他死在痛苦中,你背叛了他们!”
嬉笑传来,香叶剥夺了绍许的心跳,他听到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那是希望寂灭前的呻吟。
“你没能救下葵儿,你辜负了她对你的信念!”
绍许想要辩解,想要哭喊,可剧烈的痛苦和无边的黑暗瓦解了所有的可能,他被香叶踩在脚下,椎骨寸断。
当冰冷的感觉吞咽掉他全部的意志之后,他的眼中忽而现出一片澄明,他听到冰冷的骷髅对自己说——
“你放弃了——我!”
柴刀挥落,斩下绍许一掌断臂,他的泪光开始模糊,他看到了万物终结的未来,黑暗的尽头无边无际,他从树洞中接出那颗布满裂纹的头颅,无助地啜泣,让他变回那个怯懦的少年。
绍许放下柴刀,紧紧抱住怀里的头骨,身旁散落的书卷随风翻转,连绵成一幅波澜壮阔的迷图——
“廿九,风波不断,今天是我们逃离妙高峰的第一天,我很庆幸自己选择了追随绍许,姊妹总是被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纠缠,我想这是个好兆头,至少我们拥有可期的未来。”
···
枯萎的藤椅上,正靠着一个凶狠的汉子,纱布缠绕在他的身上,犹如一条苍白的毒蛇。
他在喘息,注视着王座下被捆绑的囚徒。
“头,在山腰上抓到的,锅已经支好了,就等您一句吩咐!”
手下恶狠狠地用膝盖撞倒绍许,土匪的头目用同样怨毒的目光望着那个失落的阶下囚: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回来。”
绍许抬起头,他以平和对抗狂暴。
“我想恳求你的帮助——”
在听完绍许荒谬又伟大的理想后,哄笑中,传来头目忍俊不禁的反问:
“你想让我帮你拦截罚军?”
“是的。”
一众土匪开始期待第二场哄笑,残忍的头目来到绍许的面前,一字一顿道:
“比起报复罚军,我更想把你剐成肉糜。”
咕噜噜——
身后的油锅炸出迫不期待的烟气,绍许抬起头,妄图用蛊惑招安狂暴:
“你知道是谁造成的这一切,妙高峰一战你的损失有目共睹,难道你就不想为他们报仇吗?”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毒辣的注视并没有令绍许退缩,他在一片惊呼中挺直了腰身。
“我带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只为给你一个必胜的可能,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保证再没有人会来讨伐你们,你的功名将篆刻在朝堂之上,而那些枉死的冤魂,也将为你喝彩。”
“他们当然会为我喝彩,前提是我没有犯下致命的错误!”
绍许迈前一步,恶贼凝神静听。
“难道你不想为自己声名狼藉的过去辩解一回吗?我带着这份决心来见你,不是为了引颈就戮的!我们会成功的,只是在这之前,我希望得到你的鼎力相帮,而我能回报给你的,不仅仅是一次救赎,更是你生而为人的荣耀!”
绍许言之凿凿,那恶贼低头垂首,像是陷入了深思,过后缓缓抬起头,那声怨毒,恰如其分——
“不,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
说完,汉子一刀挥下人头,油锅鼎沸,残忍的欢呼此起彼伏。
···
小驼哥来到南薰门的时候,总是有些茫然的。
他游荡在哀嚎和苟延残喘的呻吟中,尝试找出那些生还的希望。
民房崩塌,破烂不堪的街角堆放着攻事防御,断裂的军刀连同战旗浸泡在污狞的血水中,偶尔有几双诧异的目光扫过,每逢对视,都引来一阵长吁短叹。
他们将小驼哥视为狂徒,毕竟如今敢于行走于此的生人,大抵都是些狂悖恶徒,小驼哥欣然领受,漫步在荒芜的城池中,寄希望于眼中的迷离。
如今他甘愿为同伴献出自己的生命,短短月余,小驼哥的逆转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极其果决的,他有着向死而生的信念,更有着常人难以揣测的隐忍。
线索中温将军的旧部还有凤军的败将都已经不知去向,眼下南薰门战事方休,四周颓残潦倒,各地方军驰援魁星楼,那边正发生的鏖战,是对南薰门最精准的概括。
小驼哥走了片刻,心却已经凉了大半。
“救命——”
街角处,流民哄抢,小驼哥看到一个少年正蜷缩在巷尾,面前三五个大汉恶骂威胁,少年的身旁还躺着一个气若游丝的老叟,看样子命不久矣,就快撑不住了。
那少年还想逞强,却被人一拳打翻,流民搜刮着二人身上的财物,青天白日之下,有人观望不前。
小驼哥叹了口气,慢慢走到了那几个流民的身后。
“住手——”
几个流民诧异回头,却见一个青涩的伢子,登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哟——这是哪来的公子哥?还想在这耍英雄?正好,看那身衣服还挺结实,弟兄们上,把鞋子给我留下。”
几个流民狡诈凶恶,丝毫没有留给小驼哥劝诫的可能,他们摩拳擦掌,步步逼近。
小驼哥弯腰自地上捡起了几个石子,掂量了几下,还算趁手,那几人一瞧这漫不经心的样子,顿起哈哈大笑。
咻!
啪!
噗!
三个流民应声倒地,小驼哥活动了几下手腕,发觉手法有些生疏了,再看地上那几人,眉心上分别钉着一颗石子,抽搐了几下,就此断绝生息。
仅存的一个流民瞧见这等泼辣手段,只管抱头鼠窜。
“打死他!打死他啊!你想什么呢!”
那少年追了两步,停下来的时候开始责备小驼哥手下留情,小驼哥皱了皱眉头,转身要走,身后传来少年愤慨的声音。
“老丁!醒醒,你可别吓我,再不起来我踹你了!”
就在少年准备抬脚踹人的时候,小驼哥一把扚住少年肩膀,向后猛扯,这人当即摔在地上,小驼哥探了探地上那老者的鼻息,忍不住摇头道:
“人都死了,你还想鞭尸不成?”
“我们家的奴才要你管?你算什么东西?别以为仗着几招邪门歪道就可以教训别人了!老丁,快点起来,给我打死他!”
少年顽劣不堪,还想逞凶斗狠,看少年桀骜不驯的样子,小驼哥开始后悔于自己的善心了。
抄手抬高,眼看就要打过来,那少年急忙护住脑袋,吓得吱哇乱叫。
“你不能打我的脸,这可是我爹最骄傲的地方!”
小驼哥怔了一下,忽而才发现这少年细皮嫩肉,倒是有些唇红齿白,似曾相识的感觉顿时休止了惩戒的想法,小驼哥缓缓把手放下,不经意间已是泪流满面。
那少年本来畏惧,却看这场景稀罕,只觉得这是个癫子,于是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再不敢叫嚣了。
“我警告你啊!我们那有好多穿官衣的,之前可都是阵前杀敌的好汉,你要是敢动我,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木叶正脱,西风正劲,小驼哥擦干热泪,再次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带我去。”
···
夕阳西下,归路同行,两个少年肩并着肩,乱世下的沉沦并没有消解两个少年的游戏。
率头在前的少年早都抛下了所有烦恼,一脚踢开地上残破的灯笼,回头一笑,唇红齿白,再看那青衫秀色的伢子放缓脚步,小心将别家门前的春凳扶正,这才跟了上来。
嬉笑的声音回荡街道,两个少年回味青涩,那一日风光正好,来时归路,留下两行欢快的脚印。
“你喝过杨枝甘露吗?”
少年映着日光回头张望,有人回味悠长,有人暗自神伤。
“杨枝甘露呀?那可真是很久远的味道了,我记得有个家伙喝过。”
“他是谁?我可以见见他吗?”
少年停稳脚跟,浅笑如常:“会的,总有那么一天,他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在哪?”
少年极目远眺,疏影翠烟之间,残颓破瓦之上,他想要看清未来,却发觉自己早已踏上了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