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即将倒下,她都是令我无法枯萎的元凶——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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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越垣墉,试图在汹涌污泞的废墟中逃离死亡。
战马的嘶鸣撼天恸地,残忍的低语在耳畔盘桓,血水顺着撕裂的大地恣意流淌,在触及横立于街道上的桌椅后戛然而止——这是一种低劣的防备,像极了角落里惊悚颤栗的汉子。
他潜伏在阴影里,面前是一尊干瘪的炮台,这使他想起很久以前向往过的戎马英姿。
他在痛苦中挣扎出勇气,顺着炮火焚烧的痕迹张望,街对面那家屡教不改的算命摊一如既往,不过是迎风的幌子变作残幡,褶皱之余,依旧可以辨识那上面极具嘲弄的字样:
廿九诸事顺遂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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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三确认了周围,这才弓着腰站起来,脚下扭曲的残骸发出吱呀呀的呻吟,再次拨动起他的惶恐。
汉子大步向前,割裂的土路展露狰狞,野风的凄厉就跟刀子一样拶心,他在狂奔,来不及擦掉眼角的残润。
咣——
他已经忘了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只记得推开院门的时候,门前那棵歪脖子树刚好拦腰截断,他捧起地上的纸鸢,开始号啕痛哭。
这一天,绍许失去的不仅仅是希望。
他努力地想要振作,可极大的痛苦犹如瀚海倒灌,那些奠念犹如魔咒,摧枯拉朽地毁灭了一切。
“杀了我···”
绍许放下纸鸢,这是他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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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风调雨顺
今天是绍许升任石马铺快手的第一天,按照惯例,本应由地保和皂隶陪同巡查,在这个过程中,一贯少不了对“雏儿”的挑弄,幸好同为快班的兄长隶值捕役,便由他带领弟弟熟悉流程。
这个流程,大概就是站在城外的土坡上撒尿。
香叶提了提裤子,百无聊赖地蹲坐在地上,那双薄底儿的快靴早已打满了补丁,久站之余难免硌脚。
香叶已经值了两年快班捕役,要不是府台大人早有暗示说要升他为近前耳听,许是早都告病请辞了。
相较于其他行当,捕快更像是门苦差,但凡还有一点体面过的人都不会选择这个行当,香叶对此深有体会,可是身为弟弟的绍许不以为然,自父亲死后,当家的大哥每每回来,都会捎带上一顿不算丰盛的伙食,这在年幼的绍许心中栽种了向往。
加之这几年广西骚乱,应征入伍的男丁越来越多,绍许早有准备。
香叶觉察到了弟弟的想法,他曾打过绍许,不止一次,然而这种血浓于水的责骂并不奏效,所以今天的绍许才能站在这里,算是兄弟间的一种妥协。
山坡上衰草枯荣,北雁南飞,石马铺的外郊一如既往的平寂,窸窣的野风带出聒噪,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很久,绍许惦念的值班生涯,是以百无聊赖作为开场的。
近日来军情瓞至,难辨真伪,传闻长毛鬼已经打下了株洲,湘潭业已迫在眉睫,照这个速度来看,要不了入冬,整个长沙就会被他们收入囊中。
这些傍着野风吹来的噩耗如同针芒,刺进了长沙府每户人家的窗棂缝中,那些人变得蠢蠢欲动,越来越多的人离城别居,他们临走前说过,长沙会失守的。
燥热的空气中似乎能闻到焦灼的味道,弃城的百姓越来越多,府台大人终于顶不住压力,下令封城。
在此之前,香叶早有微词,大旱将至,如此贸然封城,只能引来极大的民怨。
果不其然,封城不过三日,百姓们就操起了锄头想要造反,要不是府台即时镇压,这城,怕是不用守了。
绍许想不到自己第一班就会遭遇这种危机的状况,他甚至感觉冥冥中自己有一种“天降大任”的错觉。
好在香叶及时制止了弟弟的幻想,香叶说他在府台大人的脸上已经找不出任何可供参考的决断了,要知道当一个官居要职的大人开始不修边幅以后,似乎一切都开始朝着不详的境地发展。
那时候,绍许还不懂,那些大人物沉默背后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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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绍许和兄长聊起郴州的战况时,恰有晚风轻拂左右,绍许踢开脚下那面妖言惑众的纸鸢,估摸了一下时间,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回家了,荟娘应该还没睡。
想到荟娘,绍许总是感激这个哥哥的,要不是他替自己作主,哪会讨来这么手巧的婆娘?
虽说偶尔疏离陪伴总是惹得荟娘不快,倒也无伤大雅。要知道如今石马铺最会纳鞋底的婆娘可在他的炕头,单说这福气,也够跟那班兄弟们吹嘘了。
绍许傻笑了几声,刚要开口聊聊婆娘的憨态,香叶果断制止,而后掏出铁尺。
绍许赶紧伸手摸向锁链,香叶按住绍许,用手比划了一个“嘘”,俩人弯腰曲背,摸黑儿朝着山坡下走去。
随风摆动的草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绍许咽了口唾沫,紧张的氛围令人不安,香叶严阵以待,早已洞悉了月光下的伎俩。
“呔!”
临危处,香叶暴起发难,铁尺铮铮,自小臂缠绕一股子气力,整个人只看使出一招鹞子翻身,径直扑了过去,绍许呆滞在后面,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不!”
未等香叶审视清白,身后又响起一声疾呼,香叶暗叫一声不好,抽身打了一个滚,拽着那人贴在自己身上作为掩护,顺着绍许的方向怒吼求援。
邪门的是绍许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生死交捥之际,这种迟疑无疑是致命的。
“快!”
香叶又喊了一声,好在作为掩护的恶徒没有反抗,抽空瞥了一眼,竟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再晃神,刚才那声呼喊,似乎很稚嫩。
正犹豫要不要出手,只见绍许缓缓走了过来,弯下腰,冲不远处轻喊一声:
“来···”
正是这句安抚终止了危机,香叶狐疑地推开老人,顺着月光去找,他发现一个少年被绍许揽在身后,再看弟弟那意思,像是让自己收手。
香叶看看面前瑟瑟发抖的老人,确认了这厮没有威胁,这才摘掉一身草屑浮尘,可他的眉毛始终是拧紧的。
又是一波流民。
香叶叹了口气,走过来把两人锁在一起。
绍许很是费解,可哥哥冷峻的目光毋庸置疑,这些人犯了天条,送他们见官才是作为捕快的担当。
绍许想要劝阻,可香叶的目光游离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那里有闪烁的火把,还有不怀好意的谛视。
若就这么算了,玩忽职守定要被判罚充军,这在当下,无异于是一种迟缓的处决。
“走!”
兄弟二人带着俘获的难民向着石马铺衙门的方向而去。
···
长沙府的府台是个好人。
虽说是捐官来的,可论起整顿案务,也可称其一丝不苟,事必躬亲,来打官司的百姓大多都会得偿所愿。
当然,这种“得偿所愿”的过程,必定取决于银两的消耗速度。
捐官是门生理,既是生理,自没有亏本的道理,官字两个口,喂饱了大人,还得顾着师爷,贪有狼狈,贤有管鲍,这俨然已经是当下朝廷的惯例。
当年随同的师爷出银三百,陪着老爷一路进京赶考,得了印绶下放湖南,如今已经是续任二年。
眼下拿钱就肯办事的“好官”不多了,虽说差强人意,总不至鱼肉乡里,这种得过且过的想法又俨然成了当下百姓的惯例。
正因如此,香叶才想着在衙门里凑合生理,奈何近日来府台大人极少露面,一应事务皆交由师爷代理,即便城中已然颓墙败苇。
府台大人本出黉门芸窗,算是个体面的读书人,可师爷攥脂抟膏,一贯乐衷敛财,这便是绍许不愿送难民到衙门的原因。
如同他预料到的一样,府台大人并未因这等小事出面,师爷把衣服披好,关门前窥见的正是醉春楼的姑娘。
打扰师爷雅兴本就不该,又不是什么吊民伐罪的大案,于是师爷紧了紧压襟儿,连话都懒得说,只是瞥了一眼滴水檐下的站笼。
香叶心领神会,转身起刑,绍许看了看那方站笼,高度刚好契合脖颈儿,这一夜苦捱下来,下场自不消说了。
绍许并不想给任上第一班留下这样的回忆,于是他拦住了大哥。
“别···”
师爷还没走,忽听到这一句,只看那脸上半是哑然半是费解,伸手拍了拍香叶的肩膀,竟是带出几分遗憾。
香叶心下一震,急忙拱手,还未开口周旋,师爷已经进了屋子,再看弟弟,仍旧为难神色,香叶摇摇头,情知自己这弟弟干不长久了。
“锁!”
香叶执意搬出缧绁,绍许拉开哭闹不止的少年,想要说点什么,可那孩子的眼睛里,除了愤懑的泪珠,还有一点光斑正在扩大,他想要看清那双眼里的东西,却被少年愤怒地推开了。
趔趄,绍许倒在净白的丹墀上。
夜月深沉,此时耳畔回响起少年无休无止的哭喊,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倒映在眸子里的东西。
这也是绍许第一次见识到神武大炮的威力。
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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