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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将军望着院子里横七竖八的纸鸢,每一面都沾染血迹污秽,这令他忍不住猜想此人是否沦为了纸鸢女。
“我绝对不会允许你伤害她!”
绍许毅然决然拦下了将军,将军悻悻坐回地上,揉捏着手腕上的淤青。
“你早都挣脱了束缚,为何不逃?”
“身上有束缚不打紧,重要的是能让你们安心,别忘了我也曾统御千军万马,区区一截绳索能奈我何?只要我想挣脱,这世上就没有笼子可以困住我。”
“是啊——兴许当初那条黄狗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香叶才把它宰了。”
绍许无法忍受将军无时无刻的傲慢,他检视着院内的器物,只看散落满地的箩筐和一些零散米面,想来葵儿就是靠着这些才活到如今,他不知道葵儿遭遇了什么,更不忍去猜想。
“她救过你?”
将军道出自己的揣测,绍许揽起昏睡的葵儿,并没有回答。
将军点了点头:“是了,不然你怎会手下留情呢?区区一个妇人,行此不端,你还许她活命,若非情义,便是恩德了。”
“现在是个逃走的好机会,反正我已经没力气拦你了。”
绍许将仅存的米面堆放到箩筐中,草率包扎了一下伤口,他不想在此处逗留,更不想让将军和葵儿共处一室——尤其是在自己受伤的情况下。
他猜不透将军的为人,更愿将之划为匪类。
将军不为所动,他还没有离开的打算,却有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我已经很久没吃过官保鸡了,看看这些米面油盐,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地上有投喂的麸糠,这婆娘活得还挺滋润。”
滋润?
被血浸着的骨头也是滋润吗?
绍许没有理睬将军的戏谑,他看到地上那把渗血的朴刀,本是在石马铺的时候由他交给葵儿的,如今砍在他的身上,倒有些讽刺的意味。
正想着,角落里被将军捆起的葵儿悠悠转醒,二人赶紧来到葵儿面前,想要从此人眼中找出残存的理智。
“杀了我···”
这是葵儿醒来的第一句话。
绍许松了口气,将军将挂在墙上的纸鸢拆下,他已经猜出了葵儿落魄至此的缘由。
“发生了什么?”
绍许没有解开葵儿,葵儿耷拉着脑袋,再见故人,亦是落寞。
此刻的她了无牵挂,世间万恶归于一身,她试过自绝,可她始终做不到干脆利落。
绍许捧起葵儿的手腕,那上面的脱落的疤痕和脖颈儿上的淤青已经寓意了她的逆转,再看那双眼里的迷离,虽不至于沦落成纸鸢女,倒也相差无几了。
“杀了我!”
葵儿猛然撞来,磕膝盖当脚使,一头将绍许撞翻,伤处鲜血淋漓,将军看这婆娘不识抬举,只把朴刀举起来了。
“住手!我再跟你说一遍!你不能伤她!”
绍许忍痛起身,将军丢下一句“无可救药”这便去门口望风了。
绍许晃悠着来到葵儿面前,毫不犹豫地解开了捆绳,出奇的是葵儿就那么痴呆呆坐在地上,这人已是三分清醒七分糊涂。
“跟我走吧。”
葵儿一语不发,绍许循循劝诱:“我看到那把朴刀了,我知道你还记得我,这一路我们承受的苦难是一样的,之前我认识一个老人,他很好,很善良,我记得他跟我说过,为了别人活下去,才是生命真正的意义,我知道你很痛苦,想想那些死去的人吧,是他们成就了现在的你,不要让他们的牺牲成为你的枷锁!”
“你们当然会活下去,你们还要等着被我制裁呢!对了——你方才提及那老人还活着吗?我倒想和他辩上一辩。”
大门处,传来将军不合时宜的调侃。
绍许并不理会,他摇晃着葵儿的肩膀,努力想要她振作起来,葵儿无动于衷,像是一具风干的骸骨,她曾有过希望的,可那份希望,已经傍着纸鸢飘走了。
“葵儿——”
“滚!”
葵儿一把推开绍许,环臂抱膝,再不许他近身,绍许还想坚持,却听将军一声急呼——
“不能等了!快点走,一定是那些街坊看到了这里的纸鸢,他们把官兵叫来了!”
将军一把拉起绍许,绍许死命挣脱,固执的拉扯再次被葵儿打落。
“绍许!”
将军怒吼,铁血如他根本理解不了这可笑的执念,只看他兜起箩筐,强拉着绍许破门而出,绍许无力挣脱,临走前,他看见葵儿拿起了朴刀,挡在他们的身后。
“杀——”
葵儿尖叫着冲向了官兵,那天的她,拥有必死的决心。
···
绍许步步踉跄地跟在将军身后,将军长叹一声,还是无法理解绍许的落寞。
“一个婆娘,至于你以命相抵?”
若放在往常,绍许一定会争执一番,可他只是失魂落魄地跟着,他所回想的当初,总有值得期许的盼望,可如今生无所望,他情愿葵儿没有救过自己。
“你这辈子,就没有后悔的事情吗?”
绍许的这句发问,放缓了将军的步伐,稍纵即逝的悲怆被及时掩盖,将军率头在前,即使只有一人追随在身后,他也不肯削减一往无前的气概。
“当你降生那一刻,死亡就已经无可挽回了,当你执念于别人的生死,选择就变得无比沉重,好在我擅长作出决策,而且···”
“嗯?”
“没什么,我只想说,女人和正义,永远是开启乱世的幌子。”
“也许有一天你也会擅用这个幌子,来达成你的理想。”
“也许吧,只可惜那时候你已经化作我的显赫战功,社下黄昏浇坟土,朕与无名话千秋。”
“如果你的功成名就是以别人的生命作为代价,那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将军站住了,回身遥望,绍许的目光中有火花闪耀。
“你宁愿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与我为敌,说实话,如果我们不是敌人,我会嘲笑这种不切实际的担当。”
“至少你承认了我可以成为你的敌人。”
二人对立,针锋相对。
“这种盲目的自信迟早会害死你。”
“或者你。”
将军一笑置之,二人再无争执,来时归路,何地彼方,他们不再是针锋相对的敌人,一洼云鸦浮影,他们注定不会为彼此感到惺惺相惜,却都默默记住了这一天,他们曾共赏过的夕阳斜下。
···
走到河道前,绍许弯腰摸了摸湿漉漉的地面,进而皱紧眉头,与将军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将箩筐放在地上,静悄悄绕到了房子后面。
畛畦浅洼之中多见纷乱的脚印,还有马蹄深踏的凹陷,绍许顿觉不妙,想要绕后审视屋内的状况。
左右交替,绍许悄悄来到了门前,只听一阵脚步声响,将军打了一个手势,先声夺人,一脚踹开了房门,直扑进去。
“呔!”
椒爷翻身弹跳,抽出蛇鞭迎敌,绍许赶紧冲进来喝止了冲突。
“绍许——荟娘被抓走了!”
润春急火火地跑来,绍许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润春惊慌失措,才看到他肩头上的潸然血迹。
“这是···”
“到底发生了什么!”
绍许心急如焚,另一边椒爷也放下了蛇鞭,角落里躲藏的众人纷纷现身,雕爷已经追了出去,黄九保护着润秋,小驼哥放下毒针,地上歪七扭八躺着两具尸体,正是白头天官。
剩下的人已经逃走了,仅存的几人脸上毫无血色,有的身受重伤,有的战战兢兢,见到是绍许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你们回来的早,我本想着带着大家先离开——是细凤,她不知道怎么追查到了这里,应该是咱们人数众多暴露了行迹,她带人追来,径直掳走了荟娘,喏——这是她留下来的。”
椒爷慎重地将打有火漆的书信递给绍许。
“先别急,我看她不像是想要赶尽杀绝。”
绍许根本听不进去,慌张打开书信,只看那信上只写了一行字:
今夜卯时过半天心阁下面君
信中并未写明细凤想要干什么,然而那上面的笔迹昭然若揭,绍许紧盯着远处的将军,一字一顿:
“你觉得她想干什么?”
将军一字不发,眼神中同样充斥着猜疑。
“要老子说,杀出个紫擎天!”
椒爷秉性钢烈,只把蛇鞭都要拧碎了,绍许强行制止了冲动,将军此时沉默深思,他来到门前,开始张望街道转角的疏漏。
“怎么办?”
润春包扎的时候,鲜血溢出,绍许宛若假人一样毫无反应,他沉默了多时,再抬头,只看怆然泪下——
“今夜卯时,我将单刀赴会。”
···
凄月高阁
细凤腰身挺拔,舒展麓眉,绍许自解下刀械之后,始终坐立不安。
滴水檐下,几滴早蓄的露水含苞待放,凝结的细润在一片辉光中折射出远处民巷的蹉跎,烟火敛息,纸窗外镇守有三百精兵。
高柱撑顶,细碎的木屑被人清扫至角落,四方圆柱空荡,唯有正中条案陈设,茶香晕染,昏沉屋内了无声迹。
“如今天心阁战事不休,只为剿灭罚军余孽,我军昼夜交替,轮值此处,你们一行人不多不少,刚好够数,一早我便得到了消息,我以为可以将你们悉数擒拿的。”
细凤率先开口,绍许可没心思理会这些赘言,他只想知道荟娘尚且安否。
“你若伤她一发,我誓要剐你千刀。”
绍许的威胁在细凤听来实在可笑,她独裁千军万马,何惧一个亡命之人?
“是啊——你当然干得出来,你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像我这么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妇人,又怎会值得垂怜?你的固执让你比看起来还要残忍。”
“你到底想怎样!”
绍许烦乱地撑起胳膊,细凤失望地端起茶杯,她已经开始习惯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表达方式:
“我以为你会直接把将军带来的,可你还是犹豫了。”
“将军?你要这个废人有什么用?”
绍许佯装失色,细凤这边厢吹了一口茶气,指着纸窗外影绰绰的身影:
“有人告诉我不要执念于将军的去向,到时候他自然会露出马脚,可我觉得这反而是一个暗示,暗示将军所知道的东西,远比我想象的要多。我想在一切失控前做好准备,所以将军对我很重要,或者说——他活着,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需要他脑袋里的东西,更需要一条退路。”
“所以你就可以用荟娘来要挟我?你忘了我们曾经一起经历了什么!”
细凤嘴角抽搐,愤然起身:“我当然记得自己经历了什么!正因如此,我才要给自己准备好后路,我不会成为第二个香叶,我警告过你!”
细凤努力平息着自己的躁动,过后坐下来指着窗外说:“总之,我给你最后一晚时间,明天这个时候,若不带着将军前来,我便要她受尽欺辱而死!”
绍许这才认出窗外那道影子,“噌”地一下站起来想要冲去,却被细凤接下来的话给震慑住了:
“你若现在冲出去,我保证她比你想的还要惨。”
绍许攥紧了拳头停下,这是无法原谅的威胁。
“记住,就一晚。”
细凤起身推门,绍许偷过细密的兵械,看到了满含热泪的荟娘,那声呼喊,戛止在拥堵的铠甲前,他被人一把推回屋内,柴刀哗棱作响,顷刻间与那铁甲一同消逝于夜幕中。
绍许来到门前,他看到远处角落里的将军,这是一个令他毫不犹豫的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