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秋正靠在树旁愣神,她的脸上还挂着些许泥土,黄九把收获来的香獐丢在一旁,擦拭起那张漂亮脸蛋上的瑕疵。
“以前都是润春和我爹一起打猎,最多让我布置兽夹,我总觉得这差事很简单。”
黄九看了看地上的香獐,对于面前柔弱的姑娘来说,往后怕是再没有简单可言了。
“爹说,行医济世靠的不仅仅是医术,还要有取舍的勇气,舍己为人或可为,移花接木不可逆,他还说···我忘了,我真该多看看那本书的。”
润秋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把头埋进黄九的怀里,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急风骤雨般的哭喊,黄九轻拍着姑娘的后背,心中的慈悲与那哭声呼应,共情的缠绵交相辉映,在日光的照拂下生长出酸涩的情愫。
当骤雨停歇,偶尔余荡的抽泣让黄九体会到了存在的意义,他终于想出了一个恰当的笑话,于是他托起那张精致的小脸——
“姑娘,回去的时候你可得替我作证,这身衣裳是你哭湿的,可不是老子尿的。”
扑哧!
姑娘笑了,黄九也笑了,他看见大树边绽放着一簇洁白的小花,摘下一朵放在姑娘头上,于是七分的娇憨又增补了三分艳丽。
“回吧,大伙还等着喝汤呢。对了,荟娘说让我看看香獐的肋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到要紧处,润秋也收拾好情绪,揣疑地盯着那只香獐,将其掀翻,只看肋下完好无损,下腹的一处鼓胀令却让润秋表现出惊异。
···
绍许转了一圈,还是没能发现香叶去了哪。
带着疑问来到柴房前,正看到椒爷带着小驼哥练习挥砍,绍许走过来,意外地望着小驼哥,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振作起来了。
“哟——在这呢?刚才我还找你呢。”
椒爷让小驼哥继续连续,随后和绍许来到一旁。
“怎么样?”
“不太好,走了没多远,只看有好些个白头天官,按照润春的说法,罚军怕是要攻占妙高峰了,咱们这里居高临险,确是兵家必争之地,就怕到时候他们发现这里···”
绍许皱紧眉头,老宅周围山林密布,盘踪复杂,如若罚军大部挺进,必定会扫荡至此,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忙着发愁,没能注意走近的香叶。
“稳住!此处山道直通妙高峰,罚军若是想长驱直入,一定会选择平坦的地方登峰,这里蜿蜒崎岖,未必会引起他们的关注,这几天少生烟火,我想应该不会被发现。”
绍许看见香叶和细凤一起走过来,对于香叶的振作他感到很欣慰。
“你怎么样了?”
香叶抖了抖肩膀,展示威仪:“无碍了,找个时间和润春谈谈吧,想要在此逗留,还须和他周旋。”
几个人正说着,刚刚回到老宅的黄九也凑了过来,黄九为难地走到绍许面前,目光在这对兄弟身上不停徘徊。
“绍许,借一步说话。”
黄九小声说道,绍许正犯难接下来的处境,不耐烦地摇摇头:“有问题你找烟锅子老爹去,他···”
不等绍许说完,黄九一把按住绍许,着急的样范似是要脱口而出:
“不行!你现在就得过来,事关——反正很重要!”
黄九直勾勾瞪着绍许,又不敢直视旁边的香叶,绍许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更要紧的事需要他来决断。
二人走到老宅的院门前,润秋也在。
“怎么回事?”
黄九不知如何开口,润秋先声夺人:
“绍许,你夫人可能有喜了。”
!!!
绍许在二人的搀扶下站稳,突如其来的“惊喜”令他痰气上壅,润秋口中的每个字都带出震耳发聩的轰鸣,这轰鸣击穿了他本就濒临破灭的心肠。
“醒醒!喂——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她一直要我们检查獐子的肋下,所以我猜她是想取山麝,刚才一回来,她便要黄九把香獐放到灶房,估计这会···算了,此事还须你这个做丈夫的出面,小两口闹别扭说开就好了,怎么还拿腹中胎儿滞气?”
润秋的长篇大论被黄九打断,他早已察觉到绍许脸中的阴沉。
绍许迎风打晃,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再转身,他看向了不远处与自己对视的香叶——那是他的兄长,是他活下来的倚仗。
“去看看吧。”
黄九小声说道,绍许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直奔灶房跑去,还一把推开了迎面而来的老爹。
“哎哟!伢子你出息了,往人身上走!”
绍许不顾一切地冲进灶房,他看见了双手沾满鲜血的荟娘,她正跪在地上剖解兽尸,手中那摊稀烂的脏腑正滴下罪孽的血滴,慌乱无处遁藏。
滴···
哒···
荟娘惊乍回望,她听见丈夫绝望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
“我问你在干什么!”
绍许冲过来,按住荟娘的臂膀猛烈摇晃,荟娘初看惊悚,再见泪流,她的手上布满鲜血,她的脸上唯有苦楚。
“我···我···”
“你怀上了,是不是?告诉我!是不是!”
荟娘痛苦地低下头,她的回答,彻底消灭了绍许仅存的希望——
“是···”
绍许眼前一黑,再抬手的时候,荟娘已经做好了承受的准备,可绍许仅是将她手中的秽物拨开,颤声泪涌:
“不要傻了···你想害死肚子里的娃娃吗?”
荟娘惊恐地抬起头,她居然又一次在绍许的脸上看出了那种视而不见的隐忍,这种隐忍带给她无限的悲凉,她无法释怀这种忽视,更无法原谅自己。
“不!不行!绝对不能让这个娃娃活下来,山麝呢···山麝在哪!”
绍许再次打落荟娘手中的污秽,他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妻子,怒吼道:
“你会死的!你这个傻婆娘,我不允许你这样做,绝对不行!”
荟娘无力挣脱,只能哭喊着锤打起弱小者的臂膀:“你不要拦我啊!这娃娃···这娃娃是···”
“够了!我不想听,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都知道···我只是不能听你亲口说出来,不要这么做,我不同意···”
“你疯了?!”
荟娘沉浸在剧烈燃烧的痛苦中,那些淹延的罪孽犹如扬须鼓口的巨兽,彻底吞噬了她的身心,她感觉自己坠入了无尽的深渊,那里有教猱升木的低语,还有迫不及待的饥饿。
她看到那只野鬼扑向剁刀,她看到那只香獐化为肉糜。
咚!
咚!
咚!
荟娘掩面痛哭,绍许挥砍出的每一刀,都剁在了她的心坎上,直到屋内归于死寂,绍许才一把抱住荟娘,无力地安抚,催发折磨入彀。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我不会放弃你,永远不会,我只求你不要再做傻事了,永远···不要···”
那天灶房里的血腥味,萦绕在最臭不可闻的角落里,经久不散。
直到荟娘彻底打消了那可怕的念想,绍许才从灶房出来,他需要绝对的冷静和把持,偏偏这个时候,香叶追了上来——
“绍许,刚才怎么了?我好像听见荟···”
“没事,小问题,她会好起来的。”
绍许耷拉着脑袋,不肯直面强大,香叶还是不放心,追问之下,更抛出一个残酷的主张。
“我们现在要去山路尽头把留给喜乐的标记去除,我怕会被罚军发现。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是我们必须要放弃这娃娃了,而且···”
“不行!”
绍许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大哥,现在的他无法承受任何与“抛弃”有关的决策,这是不可接受的。
香叶气急败坏,一把拽过愚昧的弟弟,大声喊道:
“不行?难道要我们陪着你的善心一起送死吗?万一罚军发现这里怎么办!你考虑过荟娘吗?考虑过···”
“我说了不行!”
绍许用力推开大哥,香叶跌在地上,他的惊讶在短暂的停留后转化成愤怒,就在他准备冲过来的时候,身旁众人赶忙将他拦住。
“你心里只有自己!根本没有荟娘!我听见她哭了!倒底是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固执!”
香叶扯着嗓子大喊,绍许抬头,强挤出一张陌生的笑脸——
“我说了,小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