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才是谎言?是和尚的戒刀,还是屠夫的袈裟?——香叶
···
老财醒来第一句话,是问喜乐的去向。
润秋回来第一件事,本想给爹换梆腿。
可他们等来的都只有悲怆,老财接过小驼哥递上的汤药,纳闷望向院内痛哭流涕的兄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等他理清来龙去脉,已经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这期间无伤自痛,按下不表,兄妹在众人的帮助下立了堆衣冠冢,供以凭吊。
里面放着的是润太医这些年辛苦整编的病理增补集,润秋还记得,头一章讲的是医者仁心,润太医看了一辈子,又和她讲了半辈子,还嫌不够,仿佛那几页潦草中暗含着天大的秘密。
如今,润秋再也嗅不到药籍里的草木清香了。
润春秉承了老太医的遗志,答应众人在此借宿,直到所有人康复,后续死活,与他无关。
“不要四处乱闯。”
润春抱着一筐干硬的馍,撇下这句冷言冷语就离开了,润秋跪在父亲的坟头前,风打料峭,痴呆发孽。
黄九站在一旁,努力想要找出一个恰当的笑话,憋了半晌,除了一个屁他连句像样的招呼都想不出来。
远处荟娘走来,将他带到一旁。
“前几天我在山林中发现有香獐出没,眼下老财和香叶还要补身子,这里只有干粮,能不能拜托你去找找?正好我想给大家熬一锅肉汤。”
黄九与荟娘虽极少交流,但也能感受到她和香叶之间有了隔阂,怎么又突然关心起来了?
“为何不找椒爷?”
“椒爷还要巡查周围,最近那些罚军频繁出现,大家都很担心,其他人也在忙,只有麻烦你了。”
荟娘说得无奈,黄九听得为难,正想该怎么拒绝,润秋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跟你去吧,林子里有黄羊夹子,你一个人不好乱闯。”
润秋化悲痛为行动,她认为这是对老爷子矢志不渝的贯彻,况且这比哭天喊地有意义。
“谢谢——对了,你们抓到了香獐后,记得看一下肋间,我怕有腐肉烂疮什么的,到时候白忙一场。”
···
小满哥找到老爹,神色为难道;“老爹,关于我之前和你说的话···”
“什么话?”
老爹纳闷地送上一颗安心丸,小满哥半是窃喜半是忧愁,踌躇了片刻,又似懂非懂地离开了。
老爹找到细凤,将那把刀还给了她。
递出去的时候,老爹本想解释一番,可细凤拿过刀,转身就去找香叶了。
老爹失望地看着那道倔强的身影,他发觉自己有些过于在意这个婆娘了。
此时细凤找到在柴房门前磨刀的香叶。
这三天香叶始终沉默,之前那些慷慨陈词,也都葬送在了润太医的坟前,他在蹉跎中拎起一把柴刀,自此再无留念。
那天死里逃生之后,香叶便将铁尺熔断,烧铸在这把破损的柴刀上,斑驳的铁器在烧透的火炉中焕发新生,香叶磨了三天。
整整三天。
这三天他的伤势开始恢复,手掌上却多了不少灼烧的肿泡,他的汗水沁入铁骨,凝固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我听到了···你和荟娘说的话。”
细凤直截了当,制止了香叶心中业障,他缓慢地抬起头,眼里没有一丝动容,顺手挥舞了几下柴刀,将之投入水中。
叱——
沸水裹着锋利,雾气笼罩在二人中间,香叶收刀入腰,打好梆腿朝着林中远去。
“等等我!说话啊你!”
细凤追了上去,香叶并不想与之交谈,他急行在错乱的山林中,不停挥砍着那把柴刀。
“即便你不说话,我也会一直追着你,直到你开口!”
柴刀无眼,冷峻的目光没有打消婆娘的坚持,于是香叶停稳脚步,漠然开口:
“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知道你们之前——的事情,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你想挽回这局面,可绍许是你的弟弟,你做不到与他争抢荟娘,更不会伤害他。”
“没有人会伤害他们,你听懂了吗?我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更不会抛弃他们!”
香叶丢下这句话,再次试图摆脱纠缠,蛮横的婆娘无所顾忌,她一把冲上来,居然从后面抱住了香叶!
“我们走吧!”
香叶决绝,震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婆娘。
“疯婆娘!”
细凤从地上爬起来,固执地想与香叶厮混。
“是!我是疯了!但我就是想离开这,难道说他们的伪善你还没看够吗?难道你想继续在这,继续每天看着绍许和荟娘在一起?出去闯荡未必不好吗?我打听过,你堂客很久之前就死了!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难道你就没想过——女人?”
细凤轻解罗衫,坦荡洒脱,香叶转身离开。
···
黄九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只香獐,兀自抽搐的兽蹄在地上刨出深浅不一的淤泥,草屑颉颃,润秋根本无法抗衡这股力量,可她坚决不许黄九插手。
“别过来!”
润秋喊道,她从摸索出一把小刀,再次插进那只香獐的要害,血水挥洒,濒死的挣扎爆发出无法匹敌的蛮力,地上的香獐猛然将润秋顶飞出去,又一次哀嚎着消失在了山林中。
地上是一滩泥泞的血迹。
黄九走过来将润秋扶稳,姑娘双肩发颤,还想继续追踪那头香獐。
“姑奶奶——差不多行了,这头獐子咱都撞见两回了!两回你都没抓住,白捅了七八刀,难不成你是想气死它?”
润秋挽起袖子,擦了一把热汗。
“我不管!”
放出狠话,润秋继续向前,奈何又一次被碎折的树杈绊倒了,就像之前那几次一样。
“嘶——”
润秋捂住脚踝,痛苦地跪在地上,眼看崴伤处渐起肿胀,可她还是不肯放弃。
黄九叹了口气,走过来强行制止了冲动。
“在这待着。”
黄九夺下润秋手中的短刀,追踪着血迹闯进山林深处。
一盏暖阳荐青翠,三丈松涛唱竹高,微暖的光束笼罩密林,亲吻起大地上姹紫嫣红的生灵,红的是盛放的花海,黄的是斑驳的枯叶,青的是潺潺的泉水,紫的是遥远天外的一抹斜阳···
黄九慢步林中,深沉于山岚烂漫的深处。
在此之前,这个不值一提的伢子从未对任何人抱有过尊重,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已经习惯了去目睹那些生离死别。
他甚至对真正的苦难没有任何概念,侥幸和厄运,不过是他腐烂发霉的生命中或不可缺的点缀。
他活着,仅是对既有的生命最起码的尊重。
尤其是在这一切开始变得不可救药之后,黄九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态度。
可如今,这种市侩的本能在脆弱的润秋面前变得岌岌可危,黄九站在那头奄奄一息的香獐前,他在兽眸中看到的,是一个蹉跎又矫作的家伙。
他缓缓蹲下来,颤颤巍巍地拿出刀子,不知该如何下手,那只香獐抻着脖子努力想要爬起来,那时候的他们,都无法接受这种苦难的折磨。
“早死早超生吧。”
黄九将刀尖插进香獐的胸口,曲张的兽蹄险些将他踹倒,血滴顺着皮毛渗透进泥土,平缓的气息愈发低缓,他扛着香獐站起来,又一次感受到山林中清澈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