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啃食着面前的兔头,油星混着热汗滴在柴火堆上,扑闪出几朵腥臭的白烟。
绍许默默地坐在他的面前,身后的白头天官手持砍刀戒备,偶有不知趣的颤抖声传来,配合着干瘪的兔头,更有一种大快朵颐的酣畅。
将军不拘一格,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只看天官中有人跟着吞咽吐沫,这种分不清馋人还是熬人的状况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惊悚。
唯独绍许,目不转睛,将军无意间看到了这汉子脸上的镇定,不由更加留心此人。
往前倒退一个多时辰,将军亡命途中发现了绍许等人的行踪,失笑之余,果断露出真容,他拥有一如既往的自信和果敢,现身来到了民房前,呼喊绍许听话。
藏匿于此的众人大多领教过将军的铁血镇压,见此人突兀现身,纷纷惊扰尖叫,恍惚以为清兵来犯,可当他们准备抱头鼠窜的时候,将军哈哈大笑,好不藏掖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他只想要一餐温饱,如果绍许允许的话,他更愿意借宿在此。
众人了解了将军所遭遇的一切,那些闪躲的目光逐渐被阴狠替代,黑暗中,有人握紧了钢刀,他们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就在一班天官想要报仇雪恨的时候,绍许即使直至了双方,他站在将军面前,渴求一个真相。
将军洒脱坐下,将别人猎来的野兔“视如己出”,娴熟忙不迭剥皮抽筋,过程中一直面带微笑。
绍许早已对残忍司空见惯,于是他坐下来,想要一探究竟。
“我们不能相信他。”
荟娘贴在绍许耳畔轻声细语,再看黄九和润春脸上的那股子慞惶,早已呼之欲出。
“老子可不会放过他!多少兄弟都死在他手上了,绍家兄弟,我们卖你个面子,等他吃完再动手。”
绍许无法制止老苗的暴躁,实际上他也希望接下来的局面会是这样。
“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绍许盯着那只啃食过半的兔头,将军擦了一把嘴角的油渍,每有动作,都会惹来那几名天官骇然。
“嗝——”将军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却不着急应答,只把身子往后蹭了蹭,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彻底吃干抹净这才从怀里掏出半张地图,丢在了绍许面前。
绍许接过地图,看到了有关战事的具体呈现和谋划,这在当下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极为要紧的机密。
“我知道是你把他们放了,当然也能猜出来你会跟他们回到罚军那边,这种背叛朝廷的行径需要莫大的勇气,只不过···”
将军伸展腰身,漫不经心道:“如果你继续朝着这个方向走,一定会遇到清兵,现在四方要道严防死守,你们根本无法安全抵达罚军营在。这是我用无数将士的性命试出来的一条出路,你没有资格去质疑。”
“所以呢?如果我避开地图上这些标记的点,是不是就能安全撤离了呢?”
将军百无聊赖地点点头,绍许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惊喜和庆幸,他甚至无法确信这是示好的表现。
不过从将军那半张地图上的标记可以看出,如今长沙府的围困,不仅仅是针对罚军的,这令绍许多少有些讶异。
“又或者你要我们避开的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这不过是你用来报复我的手段。”
绍许从未心存侥幸,更不会对这个嗜杀的将军感恩戴德,温将军闻听此言,连连摇头,像是很失望:
“你错了,我根本不在意你做过什么,你确实让我感到羞辱,但更重要的是你让我明白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是多么重要,至少他们不会临阵退缩,更不需要我为了稳固军心额外负担那些盘外支招。”
“所以呢?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将军指着面前的兔头,答案显而易见。
“我受够了被你们这种人所驱赶,我曾有过希望,我曾寄希望于官府衙门,可他们的伪善和狡诈令我出了惨痛的代价,所以我不可能相信你,更不会——”
绍许拔出柴刀,站在了将军的面前:“再让任何人心存侥幸了。”
将军对于这个下场早有预料,他看到那把破旧不堪的柴刀上还镶嵌着半截铁尺,不伦不类的契合尤其让他联想到这一行人的来历,神奇的是正是这些不值一提的流民,阻碍了他的丰功伟业,甚至令他狼狈不堪,将军念及所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小子,我承认你比看起来要强上那么一点,但这不代表你稳操胜券了,我承认,为了寻找更加合适的契机,我必须败走麦城,但这只是暂时的,如今朝廷的追击和长沙府的现状都不允许我孤身行走,所以坦白说——我是来投诚的,至于我为什么会选择你,又是否以诚相待,就要看你是不是够聪明了,别忘了我曾主掌长沙九个城门的防务,有我指引,你们自可放心大胆地前往目的地,也就是投靠罚军,当你们安全抵达之后,我想我们的关系也就终结了,在那之后——”
将军推开绍许的柴刀:“我会用尽余生将你们屠杀殆尽,这个承诺没有期限,唯有死亡方能化解,你知道的,我们不过是暂时同行的敌人,仅此而已。”
绍许愈发看不透面前的将军了,他的自信贯穿始终,就好像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失算一样。
“我记得上次你这般自信的时候,是吃了亏的!这里的每双眼睛都恨不得将你碎剐零割,可你居然还想着救赎他们?你崇高的理念呢?你不是想着赶尽杀绝吗?为何突然仁慈起来了?是啊——你怕了,你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你只能靠着这点虚伪的仁慈和坦诚,想从我们这换回一线生机!”
连番质问引来一众天官拍手称快,唯独将军一语不发,直到绍许揭露出他所有的意图,那张冷峻面庞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动容。
“这不过是权宜之策,我当然不希望你们被其他人剿杀殆尽,因为这违背了我的初衷,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改换心意,我会杀了你们,用最残忍的方式把你们一网打尽,而且这件事情必须由我亲手完成,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这却是我们两个人的命。”
“所以呢?是可笑的使命把你安排到我的面前吗?”
“不——”将军起身,二人对峙于篝火正盛的炙烤中,将军再无托辞,只把最终的盘算和盘托出。
“虽然我背离了南熏门的一众旧部,可我依旧是一个体面的将军,身为将军,我必须要完成伟大的使命,这样才能实现我的价值,否则那身麒麟朝服还有什么意义呢?当一个毫无建树的将军班师回朝,鹭序健存,还会有他的位置吗?但如果他消灭了朝廷最大的隐患,又拥有一支不可匹敌的军队的时候,他还会选择端立于朝堂之上吗?都言功高盖主果如木秀于林,实则不然,功高与盖主之间未必冲突,因为有的时候,我们可以选择成为那个主!”
绍许终于见识到将军真正的面目和野心,篝火之上,那张狰狞的嘴脸,吐露出最狂野的毒舌,将军笑望着绍许惊骇的表情,继而又道:
“权宜,一切都是权宜,正因这个伟大的理想,我才要暂时放过你们,这不过是为了一网打尽的时候不留遗憾罢了。而将你们赶尽杀绝后,这份战功彪炳,自会让朝廷赦免我犯下的所有过错,如此一来我又可以延长这份期待了···所以在实现这个抱负的过程中,重点根本不在于你们,而在于我要找到那只心中的虎狼之师,但有一日,我必将驯服最狂暴的野兽,到时候纵使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我了,就像我常说的——伟大的胜利,需要极大的牺牲,我已经牺牲了自己的骄傲,接下来,就看你了。”
椒军云淡风轻,权拳在握,绍许不安地站在将军面前,时至今日他才领略到这具铁骨背后的残酷。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们也不会心甘情愿成为你脚下的一方丹墀!”
短暂的迟疑后,绍许果断拎起柴刀,将军面不改色,只看柴刀就要劈下,一口大刀横拦竖挡将绍许逼退!
“他永远不会告诉你全部的真相,但这不代表他会说谎——好久不见,我的将军。”
雕爷的出现,彻底打乱了绍许的盘算。
“他没说错,我们刚才探路的时候,已经发现了清兵的迹象,确与这地图上标记的一般无二,况且他还了解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情况,有他掩护这一路也好,大不了到了地方,再把他交给罚军处置,绍许,你先冷静一下。”
椒爷手里拿着那半张地图,方才早些时候为了避免激化矛盾,绍许安排她和雕爷外出探路,恰在二人外出之时将军驾到,待得巡查回来见到了将军,雕爷急忙藏于暗处偷听,一直到绍许出手,不得已这才露面。
结合二人巡查得来的情报,还有扑天雕对此人的了解,温将军所言不虚,若想安全抵达罚军所在,还需他手上另外半张地图。
“奶奶的,没了这厮老子未必还活不下去了?”
天官本来对扑天雕就有忌惮,如今还多了一位,当即怒不可遏,绍许沉吟不语,方才被将军的一席寒言激怒,险些误了大事,再看周围众人惊诧羞恼,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到了地方,由我作保将此人押赴你军任凭处置,这样不但可以泄愤,又能使你们立下汗马功劳,总比冲动之下一路提心吊胆要强。”
这是绍许苦思冥想出来的办法,一众罚军本就草莽英雄,听得入神,已经开始联想荣获战功之后的快哉逍遥,哪还顾得上什么苦大仇深?
这边厢随意搪塞了几句场面话,应下了绍许的主张。
为了防止意外,绍许找来绳索捆缚将军,椒爷等人负责左右,确保不出纰漏,眼看已成定局,那黄九摩挲着手中的烟杆,恶狠狠踩灭了篝火,回到屋里与润秋告之此议。
“绍许他变了,他甚至忘了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那你···还记得吗?”
黄九握紧拳头,他到死都无法原谅这些人和这些事。
窗前的润春沉默地拿出纸笔,将今天发生的一切誊写抄录,他觉得这是一次盖世魔王与荒村野鬼之间的对峙,虽无血肉模糊的暴戾,仍不免令人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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