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丑年,再具体一些,正是秋决煞日。
京城宣武门外菜市口。往早了说,这地方本来是菜贩子聚集的热闹所在,后来才演变成骇人听闻的美人台、销魂地。
为了杀一儆百,捎带着展示皇权威仪,满清时期的菜市口逐渐取代了西四牌楼,成为刑场的代名词。
丧命于此的狂悖恶徒,不说一万也够八千,而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里,难免少不了冤枉和替身。
最早死在这的人已经无可查证了,但是最后一个倒霉鬼,相传正是那活该千刀万剐的康小八,迄今此人逸闻,尚还流传于坊间。
然而今天的菜市口,迎来的却是另一位即将赴死的“过桥客”,提起这人,不冤枉,也可说是冤枉之极,罪名暂且不表,单看那一套满人的装裹,便不难将此人划出等闲。
此时各大路口的街道上均有官兵把守,街坊们翘首以盼,有嗑瓜子的、有卖果子皮的,瞪眼食的摊子压根儿挤不进去,只得在人群最外面叫苦连天。
更有好事儿的,提前订好了观赏位极佳的茶馆,拥簇在小二楼的窗边儿,不时交头接耳,这些人的眼珠子里没有一点人情味,全把这杀头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
人群正当中,有一块约莫三丈许宽的空地,临时搭了间席棚,今天的过桥客就关在里面,最后供他休憩的场所,乃是一方站笼。
站笼分两种,都是竹子做的,一高一矮。
矮的只有半人高,须得是半蹲在里面,保持一种难捱的姿势;高的则要垫脚站,正上方有个碗大的窟窿,刚好够把脖子卡在里面,还不能乱动,因为窟窿边还镶着一圈细密的倒刺。
此时的过桥客就戳在那方高高的站笼里,耷拉着脑袋,凌乱的辫子围着后脑海盘了一整圈,辫子稍儿只得咬在嘴里,他的嘴角在恐惧的氛围中不停抽搐,面如死灰,目光黯淡。
尤是那身漆白的囚衣,更显衰色。
即便如此,他依旧可以保持满人至高无上的尊崇,这份尊崇来源于一种卑鄙的期待感,也来自于身后那一排低矮的站笼里所关押的汉人死囚。
相比之下,这位爷的气息还算匀称,对于将死之人来说,所谓的天恩浩荡,不过是一口心气。
就在死囚席棚不远处,还有一个监斩用的席棚,里面坐着三位刑部派遣而来的监斩官,若只是些江洋大盗,定是轮不到这等阵仗的。
而那名即将行刑的刽子手,则是今天美人台上最瞩目的存在。
席棚里的刽子手横刀立马,肩扛子午销魂刀,高挽日月双抓髻,遒劲怒目,红绦缠腰。
在他和站笼中间摆着的,乃是一尊木石契合的祭坛,坛供备刀、绞器、待成五花疙瘩索,敬天开路一盏香。
坛前设有沸水铁锅一盆,这水是用来热刀的,看在眼里却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寒透了腔。
“暖刀”是杀头的规矩,也叫“备刀头”,暖了刀,下手的时候纵可以如丝般顺滑,断头留皮本是老理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留这一层皮,往大了说叫恩典。
这刀是索命鬼头刀,这人是红差力巴汉。
一套家伙什摆在那,胆小的根本看不得,后来为此还有专人统计过,在刑场上活活吓死的囚徒,足占两成。
坐在小二楼喝茶听戏的那叫看客,只有设身处地跪下来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性命攸关不待时”。
此时此刻,那红差挾着热好的鬼头刀,如铁塔一般挺拔,每有细微的动作,都会引得人群发出阵阵惊呼。
“已革刑部郎中萨隆阿偷窃伪印一案现已查明,照盗仓库钱粮本例,拟绞监候,留监值今,午时三刻已到,即刻行刑!”
监斩席棚里传出刑部尚书的敕令,街道上丫丫查查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小二楼的看客弃杯放盏,偶有几声按耐不住的叫好声传来,就连吹过的野风都裹着一股子莫名的腥臊味儿戛然而止了。
红差听罢,大步向前,持刀喝问:
“萨隆阿!”
“欸···”
站笼里的满人大爷此时有出气儿没进气儿,活像是待宰的牲口,那声答应,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回完话,人就没动静了。
验明了真身,红差将站笼里的萨隆阿架出来,到了这会儿,这位旧日里显赫一时的大人物真是一点人样都没剩下。
把人往祭坛的石墩上一扔,萨隆阿磕膝盖当脚使,撅着身子瘫软跪倒,一脑门的青石灰,颤栗打牙。
面前的红差立于当头,颇有遮天蔽日之感,反手兜了一口烈酒,喷在鬼头刀上,两膀子一晃,只看是举刀大过天;猛然挥下,又听是破空音铮铮。
皎白的锋刃不偏不倚,刚好划过萨隆阿的后脑海,剁在了石墩上!
余音颤鸣不休,萨隆阿眼珠子一番,险些窒息。
当那截辫子轻飘飘摔在地上的时候,周遭好似有阵阵鬼哭狼号席卷,这一刀,并没有断送萨隆阿的性命,仅是削阁断发,斩了这厮的满籍贵冠。
刑部奏请得来的批示只有一个“绞”字,这是皇帝老爷的恩赐,换作身后那些汉人,可就没这“福气”了,一刀砍下去,剩下的事,就得问裁缝了。
还未等萨隆阿哭出声来,红差提将起他架送到了另一侧,这里才是见真章的地方,把环扣锁死在萨隆阿的脖颈儿上,红差手按绞压器,沉声请命:
“请大人归天!”
往常要是有人客客气气来请,萨隆阿一准儿要赏他仨瓜俩枣,可今儿个这声请命,真叫是百爪挠心。
对于位高权重的旗人贵族来讲,这句话显然是一种极大的讽刺。萨隆阿回想当初,悔不能矣,此时此刻万般无奈,唯有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映衬出他最后的凄凉:
“冤!冤!冤!”
罢了——冤有何妨!红差漠然无话,点了三下头,青筋暴起,抬手翻飞,绞压器应声旋转!
地上原本瘫软的萨隆阿此时陡起挣扎,剧痛之下,本能的曲张抵不过绳索捆绑的束缚,终于在一声沙哑的呻吟后,归于死寂。
人群里,小二楼,偶有茶盏摔砸的声响,在街坊们所爆发出的热烈喝彩下难辩真意。
哗——
北风凄厉,狂卷风沙不止,众人迷眼去看,此时那红差巧动心思,磕膝盖那么一顶,昏死的萨隆阿就地一滚,掉进了绞压器的下面,再细瞧,那下面竟有一处坑穴!
电光火石之间,萨隆阿跌入坑穴,那里面转而又抬出来一具死囚,红差暴起青筋,喊了声“起”!一把就将那人拽到了绞压器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似是早有准备一般。
待得绞杀死囚,差官上前审视,红差抱拳拱手,却说血浆溢出口鼻,大人还请见谅,那官员一阵恶寒,再没胆瞧了。
而后红差手脚麻利,兜起麻袋那么一卷,利落干脆,至于之后照例行事,不在话下!
···
却说萨隆阿悠悠转醒,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却看周围漆黑一团,窄狭的窗户正射进朦胧月色,恍惚以为深处冥府地狱,再看面前,还有牛头马面,当真骇地他哭天喊地。
“收声!”
面前忽而出现一人,穿青挂皂,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官差,那萨隆阿却是一脸茫然,这些人又想干什么?
正是气馁,那日行刑的红差忽而现身,反向冲那皂差抱拳拱手:
“兄弟,此间事毕,我也要离开京城了,想来欠下椒帮的人情也还清了,两不相欠,江湖再会!”
说完,红差洒脱出走,那皂差并无话表,转而走到萨隆阿的面前,拎起脖子沉声喝问:
“金玺到底在哪!”
萨隆阿茫然不知地抬起头,连番的变故使得他根本做不出正确的判断,眼看此人还不清白,那皂差又抬巴掌,这下明了,忙不住遮住面颊:
“哎哟!打我干什么!杀了我啊!”
这话一说完,屋里的几个人都愣住了,皂差沉吟多时,只问那金玺现在何处。
“东西去了哪,你说也不说!”
萨隆阿愣了一下,当即汗如雨下,涌到嘴边的话几次三番都给咽回去了,直到那皂差身后,显出一声稚嫩:
“什么金玺不金玺的,我只想给爹娘报仇!”
萨隆阿这才发现此处还有一个娃娃在场,怪哉这娃娃本来稚嫩,手上却拎着一把比自己还要高半头的断刀,自打现身说法,就直奔萨隆阿冲来。
怪哉那大人,眼看要死了,身不动膀不摇,竟是想拿命去抗!
皂差当机立断将这娃娃拦下,再夺断刀,一把拎了回去:
“呔!毛毛躁躁的!倒和你娘有几分相似了,给我老实点!如今他们是死是活还不清楚呢,少在这添乱!”
娃娃抿紧嘴唇,目光还是决然的,别看年岁尚浅,单说这双眼,足可以惊煞旁人!
耳听皂差语气颇重,说完又不忍了,想到那对璧人伉俪情深的过往,不由感慨万千,临别前的嘱托再次浮现耳旁,皂差沉浸往事,蹲到了娃娃面前:
“我保证,会给你一个交代,给我时间,我发誓会找到他们!”
娃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再不闹了。
却见皂差转身,一身的怒火全都浇在了萨隆阿的身上,左右开弓,连抽了十几个嘴巴,执意迫使他开口——
“说也不说!”
萨隆阿腮帮子似是含了两颗枣,整张脸都变形了,晕头转向,刚准备开口,却看胸口处亮起一道精光!
皂差大惊失色,连拉着娃娃向后闪,赶等一阵刺眼过后,萨隆阿居然没了踪影!
此时皂差的脸上阴晴不定,沉默了多时,最后来在了窗前:
“这回——怕真是碰到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