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要得,细凤这便嫁了,在婆家的时候,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那个屠户。
回来的路上,娘赶着猪猡,细凤拿着簸箕,里面装了一袋米,还有半罐油糟子,细凤望着那两头还算壮实的猪猡,开始期盼下一个肥年。
到家后,娘就去忙了。细凤呆坐在窗前发孽,左手边有面铜镜,她瞥了一眼镜中那个茫然的姑娘,发觉有些眼生。
爹死后,好日子仿佛就到头了,家里没了生理,娘只能带着细凤如此过活,娘说一切都是命,你可以逃,但你躲不掉。
细凤除了点头,一个字都没说。
大婚那天,婆家来了不少人,指指点点的样范令细凤十分挂怀。
那天也是细凤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丈夫,那是一个肚皮乱晃的汉子,后脑勺那根辫子犹如旱地拔葱,想来这人要是打圣祖入关那边就在的话,一定会封个千总,如今却只能被人点作秃瓢,若不是还留着一绺岌岌可危的辫子,单冲这人的面相,也值一刀。
夫妻双双磕头对拜,娘站在婆家右边,脸上堆挤的讪笑就看像个交不起佣粮的佃户。
婆家没抬头,端坐在一把破烂的圈椅上,目光始终盯紧底下跪着的细凤,她努力想要维持一个新晋婆婆的体面,却意外地暴露出粗鄙的德行,细凤还记得那天人堆里细碎的交谈,他们说细凤要过苦日子了,这家人看起来不好对付。
细凤没话说,只把头抬起来,腥臊的口气扑面而来,那个屠户嘴里啃着一颗果子,让自己也赶紧凑过去啃,起哄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细凤几次作呕,还是撑下来了。
晚上洞房的时候,婆家把喜布交给儿子,吊着半拉眉毛,死盯着细凤不放。
丈夫急不可耐地扯过喜布,把门关紧,径直将细凤扛起来丢在床上,人还没挨到被子,那边厢丈夫已经赤条条扑了过来。
细凤咽了口唾沫,看见了屠户眼中的红光。
灯彩佳话未有时,鸾俦对镜照影凉。
细凤从来都没期待过自己能嫁给什么好人,可她还是不甘心被一个屠户折辱,于是她想要逃出喜帐。
呲——
炕头的帐子被细凤不小心撕碎了,更激起了屠户的兽性,他把细凤扯过来想要继续施暴,细凤慌乱挥手,不小心却是刺偏了。
嗷唠一声,屠户捂住眼睛,细凤咬紧牙关又拧了一把,直到屠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细凤才松了一口气。
她呆坐在床上,情知自己作了孽,想要哭,才发现自己早都流汗了眼泪,只得呆呆靠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吞咽着那些糟蹋的喜酒。
床上血色斑点,刻印在喜布上,细凤捂着肚子干嚎了几声,她看到窗外影影绰绰,那些闹洞房的人还不肯退散,这令她无比惊恐。
她怯怯地坐回到炕头,推了一把屠户,还在思量着,那屠户忽而坐起来了,惊地细凤后退了好几步,本想逃,却又觉得讶异,再回头,只看丈夫痴呆呆正冲自己傻笑。
细凤壮着胆子扭过身,想要恳请一份谅解,屠户笑嘻嘻把细凤揽在怀里,细凤看到了那双眼里的血色,刹那间似是觉察到了什么,于是她迟疑地靠在丈夫怀里,再不想逃了。
转天起来,婆家接过喜布的时候,终是露出了笑模样,细凤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给婆家奉茶,丈夫傻站在后面,只顾着笑,没有了往日的糙劲。
婆家以为儿子只是大喜过望,还没缓过神,也就随他去了,可是连过了两天,还是这个德行,不顾生理,不吃不喝,除了傻笑什么都不会,要他做什么他便做,要吃得吃,要穿伸手,婆家以为不妙,慌忙找来大夫。
大夫沉吟的目光更加证实了婆家的揣测,说是发了癫,脉象却很平稳,除了眸中渗出红丝,一切皆与常人无异,实在没辙,只开了些壮补的方子,婆家心有戚戚,除了哭天喊地,更多的是将罪责怪在细凤头上。
细凤跪在地上,看到婆家把娘推倒,她默默地将娘扶起,她听见自己又一次被冠上了丧门星的绰号,细凤吧嗒下两滴泪珠,想让自己看起来无辜一点。
婆家不依不饶,将这对母女扭送到了衙门,地保通禀,老爷不胜其烦地拍了下惊堂木,风化案件只得内堂审理,是故没有惊动街坊。
状纸呈上,老爷眉头深锁——
杨杏陡变荆棘,猢狲忽为凶獬✻,两好无猜,若形桑间✻,以为琴瑟合鸣,不料包藏祸心,蝇蚋奸妇,鬼蜮坑害,至于痴孽,罔顾生理,剑寒三尺雪,炎凉事事休,朗朗乾坤难掩诡,王法无纵凛无私,闻者断肠,哀哀上告。
老爹抬头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民妇,再看婆家一窝蜂似的聒噪,心里的偏向愕然挂脸,只听惊堂木一拍,婆家这才安静。
且听细凤详说了情由,不过是初经人事,大喜过望,以至喜气哽噎难咽,这才发了痴癫,多日调养,自可转好,愿俸婆直至夫家康建如常,天地尚在,良心不枉。
老爷满意地点点头,情知这民妇有抬举,加之此类风化案件牵扯典守之则,若真如状纸所供,上报朝廷定会要牵连自身,又是一家屠户,实在没什么油水,老爷不愿徒增烦恼,这便草草结了案子。
敕命婆家好生招呼媳妇,固守妇道难能可贵,本该珍惜,那丈夫不过是命里该然,实不应怪罪儿媳。
婆家一听,可说是当堂炸了锅,一时间哭喊不休,老爷大怒,命皂差打了男丁二十见风棒,这就驱赶出了衙门。
路上由皂差同着一家人回去,细凤哭哭啼啼,婆家也不敢闹了,唯独皂差觉得有恙,打人的时候那婆家叫得极冤,不类无理取闹的刁民,于是留了个心眼,再与细凤交谈,细凤闻听皂差本是顶替当差,不由谨慎了许多,那皂差瞧出细凤厉害,不动声色,只将着家人送了回去,心说若不出意外,三日内必有分晓。
且说细凤回了家,自不消说挨打受骂,残羹冷炙,对付了一宿就快熬不住了,婆家也在想该如何处置此事,不料转天起来,儿子却已凉了身子,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就这样离奇死了。
婆家哭天喊地,只说细凤害了人命,细凤也不狡辩,任由婆家再次押到了衙门,老爷头疼脑热,二番上堂,屠户一家早有准备,喊来一众街坊围堵衙门,定要有个清白分明。
老爷无奈,传唤仵作验尸,低保交上尸格,连同皂差审视尸身,磨烦了两三个时辰,查无所获,死者不见伤口,又无中毒迹象,浑身上下不敢说细皮嫩肉,倒也是完好无损,除却两眼猩红似是早有征兆之外,这人没有半点蹊跷之处,仵作嘬着牙花上报老爷,判下个猝亡的结论。
衙门外的街坊吵吵嚷嚷,老爷传唤街坊作证,都说婆家原本倨傲待人,这对苦命鸳鸯初相见,何必犯下滔天大罪?
婆家想不到喊来的街坊倒戈反讦,更是吵闹不停,老爷怒极,又打了几十板子,这一回众人皆知,再没翻案的可能,好在老爷清白分明,并未给细凤受罪,细凤甘愿侍奉婆家,老爷闻听感慨,特表会将此事上参朝廷,贞节牌坊一下,游街庆贺。
众人拍手叫好,唯独那皂差一语不发,这贞节牌坊自是功德无量,于这妇人实无多少用处,却能在老爷的仕途上留下一笔,再看细凤,从发案到现在,只说是镇定自若,这当中若无蹊跷,还真是令人无法信服。
留下心思,皂差访查了多日,邪门的是依旧没什么线索,所有解放都说细凤初来乍到,还算客气,待人接物有一套,勤快热络,孝顺公婆,除了这傻汉子死了留下遗憾之外,根本没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皂差无可奈何,只得按下不表,如此过了三年,细凤得了牌坊,孝顺有加,朝廷赏下不少银两,师爷克扣之余,还能凑合生理。
婆家恨得牙痒,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供祖宗一样供着细凤,说是被她侍奉,实则怠慢一点,便要留下话柄,这三年细凤活得滋润,娘也跟着沾光,一对母女看着精神了许多。
皂差心里记着这人,隔三差五总要来探视一番,久而久之,细凤与他有了些眉来眼去的意思,皂差将细凤的举动看在眼里,开始觉得这婆娘确实不错。
奉送抚恤之余,二人时常交集,婆家看得出来,虽有不甘,倒也想这丧门星快点离开,可细凤有了牌坊,自是不能再嫁人了,于是只得与这皂差眉来眼去,倒也无伤大雅。
又过了月余,不一日皂差来探,面色忧愁,细凤问他发生了什么,皂差摇头嗟叹,说衙门接了个案子,死了一家老小,不见外伤,又无中毒痕迹。
细凤怔了一下,不想问了,皂差却说结下这案子,许是能过个肥年,到时候一鼓作气和老爷摊派,大不了退下差事,带着细凤回老家过日子,省得这每天偷鸡摸狗似的凑合。
细凤捏着衣角,脑海中回想起这三年皂差为她们娘俩做的一切,不自觉有了伤感。
“你可曾瞧过那些短命鬼的眼窝?”
细凤犹豫了许久才道,皂差哑然,默默吃了一碗茶,这就离开了。
回了衙门连夜同仵作再验尸身,果然从尸体的鼻孔里抽出了两根粗实的钢针,血水回流入脑,怪不得没有出血。
望着那两根钢针,就连老爷都一阵阵恶寒,即刻严查,没出两天就顺着钢钉的线索把案犯缉拿到堂。
另一边细凤和娘说了此事,娘一听就急了,带着细凤二话不说就要离开,细凤不愿,娘狠抽了她嘴巴,绝不许她胡来。
母女出走,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那边厢定下案子的皂差夜不能寐,沉默了多时,还是带人去了趟屠户家的祖坟,开棺验尸,只看那尸骨早已腐烂,这还不是最令人恶寒的事情,因为那头骨的眼窝里竟然留有两根银针!
非但如此,鼻下骨缝之中,尚还有两根银针,如此四根银针直插入脑,当真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下了。
“拿人!”
皂差一阵后怕,当即吩咐差班前去拿人,怎料到了屠户家,那细凤早已没了踪影,老爷得知此事,也是暴跳如雷,通天大案由不得隐瞒,只得上表朝廷,怎料朝廷的海捕文书还没下来,天下大乱,长沙府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