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凤冠霞帔,在绝望中吟唱着尸骨未寒的,你的名字——荟娘
···
绍许被人从军帐中架出来的时候,兀自叫骂不止。
“自诩天王!卑鄙小人!枉我救你!不如喂狗!”
啪!
身旁的天官一巴掌掀翻绍许,几个罚军骂骂咧咧地扯住他的头发,直欲杀之而后快!
“小子,当初你叛走之时,可能想过今日?我主东王早都知道了!你还想要挟我主就范?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拉下去剁碎了,拿他喂狗!”
旁边闪出一个狠辣的汉子,扯住绍许的衣领,将他推搡着离开了大营,绍许拼命挣扎,眼珠子都红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最后竟以助纣为虐作为收场。
这是他无法领受的罪责,所以当他被老苗悄悄送出大营的时候,依旧想要冲回去质问东王为何言而无信。
老苗一把按住绍许,死死将他钳在地上,可怜这人满脑门热汗,费力还不讨好,扭打的过程中,绍许摆明了寻死觅活,还有什么好劝的?
“绍许!你尽力了,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再挣扎了,浮桥早都搭好了,东王和石王也早都串通一气打算屠城了,现在东王的人马还困在河东,他怎么可能放弃那些部下?趁着两军还没交战,快走!”
老苗一把将绍许拎起来,推搡至江边。
绍许奋力挣脱,几次想转身都被老苗给按住了,脱力后,绍许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不住地捶打着地面,拳掌撕裂,气息紊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绍许锤击江水,打落浮影,老苗蹲在边上,止不住连连摇头。
“你太过刚愎自用了,你忘了自己只会一个凡人,他们是天王啊绍许,天王的意图哪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参透的?放弃吧——长沙完了,没有希望了。”
劝了多时,眼看绍许再没反应了,老苗又催了两句,正好大营传来整装待发的号角,老苗无奈留下绍许,转身离开。
绍许跪在江边,任秋风拍打,风裹着凄凉透骨的寒,日光熹微,溅起残夜一角肚白。
泪光扑簌,绍许望着倒影中的自己,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
他失魂落魄地游荡在江岸边,浪花的尽头,他看到沉浮不定的栈桥,再次露出了欣慰的笑颜。
···
江东岸,汹涌壮阔,藩家军集结全部力量,临江对望,蠢蠢欲动,温将军率部出征,发誓一雪前耻。
江西岸,咆哮浪花,罚军倾巢出动,正应晨光未普,嚣狂叫骂,二王并肩作战,挥斥方遒之间,指点江山臣服。
水陆洲,波澜荡涤,几只野雁横渡,罡风止,衰草低吟,椒爷拔刀斜视,飒爽英姿。
可当绍许的身影出现在浮桥上的时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没人知道对岸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所看到的,只有一个落寞萧索的汉子,独立湘中,佝偻残躯。
温将军看见死敌出现在浮桥上,神色顿转狂怒,忙吩咐手下取来弓箭,今日必要绍许偿命!
“绍许——你还不肯罢休吗!乖乖受降,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将军动怒,想用招安拖缓绍许的步伐,搭弓在握,亟待一击即中。
绍许惨烈大笑,江水漫过,摇摇欲坠的浮桥似是承载不住那一身苦大仇深,勉强维系,只待最终的爆发。
“他还活着?”
东王惊奇,石王按兵不动,冷眼谛视着那个弱小的匹夫,老苗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同样心如刀绞。
“放弃吧,念你功高,屠尽清狗,自有一番赉赏,何必执意断送大好前程。”
东王怅然,又惹来江中狂浪恣笑。
自他决定背负了一座城池的骂名和屈辱的时候,他就已经亲手断送了那莫须有的前程,所谓生死,不过草芥。
绍许回望洲头,却见故人来送,若说如今他仍有歉然的,便是这些生死与共的同伴了,他曾为他们描述过壮丽山河的逍遥,也曾为他们亲手捧上一兜黄土,如今遥望,不改悲悯。
小驼哥包裹伤口,出现在椒爷的身旁,绍许欣慰点头,小驼哥似有察觉,振臂高呼,不忍绍许独自承受——
“绍许!我们永远在你身边,无论生死与共,与君同行不悔!”
椒爷受到感染,提携断刀,那一眼巾帼风姿愧煞英雄!
“江两岸的人都听着!你们要是敢动桥上那小子,老子追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放过你们!”
哄笑的声音在滔滔江水中绵长不绝,天王冷笑,将军冷血,显然他们根本不把这几个刁民放在眼里,挪揄夹着谩骂,回荡在一片江水之中。
“不知所云,一群宵小,何足挂齿?”
“传我军令,一会先杀那话痨的婆娘!”
将军颦眉,刚准备下令出击,却见水陆洲人头攒动,将军定睛观瞧,冷汗潸然!
极目处,洲头汹涌,浪急处,人头攒动,一伙精兵强将现出身形,战旗幡晃,更惹来二王动容!
“长沙岂容屠狗辈,湘江不饮英雄血!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全听绍大人调遣!听我指令!集结——亮战旗!”
诡兵出列,怒红的战旗迎风招展,硕大的“杀”字更像是一把自地府刺向人世的刀子,带来无尽恐怖的同时,也戳穿了将军可耻的面纱!
···
“椒帮——力保绍大爷的周全!江湖救急,通晓绿林,鸡鸣五更断魂令,见之则杀,闻而断肠!”
一众水贼在椒爷的催促下,挺身而出,嚣张叫骂的同时确是把噱头吼得敞亮!
···
“妙高峰药头寨在此,谁敢动那小子!”
妙高峰的土匪自打现身,就把仇视的目光送向了东岸的温将军,一众土匪桀骜不驯,连刑具都准备好了,热油滚烫,削尖的旗杆直插入云!
···
“石马铺衙门——毁了是吧?不打紧!老子现在代表石马铺衙门三班衙役,力保绍家兄弟周全!若敢不从,官法无情!众家兄弟!杀威棒与我——抖起来!”
姜头一瞧贼人都敢逞能,他还有什么不敢的?这边厢扯着嗓子大喊,把命都搭上了!可笑石马铺三班衙役,竟在洲头喝起了堂威,一声“威武”传来,蔚为壮哉!
···
···
···
想不到旧日因果,一帮草莽英雄居然都在水陆洲头聚齐了!
椒爷与小驼哥并列洲头,不听呼喊着绍许的名字,面对来势汹汹的奇兵,就连那帮草介莽夫都有些动容,二王耳语,尤为诧异。
浮桥上,绍许听风不语,洲头是他值得期许的全部,可岸边却有着无尽的罪孽加身,他在恍惚中感受到似曾相识的温暖,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只香獐。
愉悦的笑面松懈了所有的防备,他静静着观望着那只缓近的生灵,进而变得柔软。
他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回头去找,他看见细凤坐在浮桥边上,洁白的脚踝正在撩动江水。
他看见黄九正在和润秋嬉笑打骂,目光触及之处,眷侣依偎,祥和美满。
他看见烟锅子老爹正在敲打那杆烟袋,笑颤的胡须,总给人一种潇洒的感觉。
他看见小满哥将大包放在浮桥上,一阵摇晃,险些掉进江中,他憨厚地搔着头发,尴尬地和自己打着招呼。
他看见葵儿抱着一个娃娃,温存的柔软,是他从未遇见过的美好。
他看到老财诚惶地追在娃娃身后,忠厚的追随,又是他对忏悔最虔诚的阐释。
他看见香叶走到自己面前,深切的观望,换来大哥欣慰且骄傲的认可。
倏尔间,一阵啼哭传来,众人簇拥着绍许来到荟娘的面前,襁褓之中,婴孩的啼哭在幻作笑脸,妇人依偎在丈夫的肩头,清唱起往日的歌谣。
“我们一直在等你。”
绍许点点头,他的眼中满含热泪,这一刻他终于找回了自己丢失的一切,他在众人的簇拥中丢下了那把柴刀,在拥抱壮烈的前夕,似乎有一阵耳语在提醒着他——使命尚未终结。
“等我,去去就来。”
绍许暂别众人,转身提起了那把柴刀,他站在江水席卷的中央,挥舞起全身的力气,那把柴刀剁在了浮桥上,引来所有人的惊呼。
“他在干什么!”
椒爷怒吼,小驼哥泪流满面,将军眼看危急,急忙再次搭起弓箭,敌军的浮桥不仅可以迎敌作战,更是他开拔河西的前提,他绝不允许有人破坏这一切。
咻——
“绍许!”
椒爷泪目,她分明听到江对岸的天王下令射箭,箭雨划过,绍许身形连晃,可他始终没有放下手里的柴刀。
“你已经尽力了。”
荟娘贴在绍许的耳边轻声说道,绍许笑得洒脱,他在摇头,泪水漫颏,他对自己说:
“与你同行,至死不渝。”
訇——
浮桥崩坏,浪花席卷,一个弱小而伟岸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在了惊涛骇浪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