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这名字不太吉利
翌日。
晨跑之后,程鹤乘坐公交车,前往市殡仪馆。
昨晚他确认了一眼【窥梦收音机】的状态,通过【灵视】,他能感觉到,至少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外加自己的稳定睡眠,才能恢复一次使用次数,便早早休息,养精蓄锐。
坐在漆成黄色的木制座椅上,程鹤看着窗外略显萧条的景色,脑中回忆着昨天阅读的卷宗里的内容。
“唐泽的诈骗方式很简单,借着现在下岗潮与经商潮,许多人失去了工作,手上有一笔补偿金的时机,宣称有非常优秀的投资机会,忽悠受害者投钱,最开始只要求几百上千,在一周内,他会返还120%的金额,让受害者尝到甜头,再以追加投资为由,骗取更多的金钱,最后逃之夭夭。”
“对于比较警惕的对象,他甚至会返还两次,直至钓出大鱼。”
“他明明可以直接用能力抢,却选择了这样复杂的诈骗,必然有某些理由。”
“嗯,按照他梦中所说,这是【历史再现】的内容,他的历史碎片应当是某个著名金融诈骗犯,【波西米亚猩红骗局】,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至于王志远,他已经收到了两次唐泽的收益,所以才会想着用积蓄和母亲留下的遗产来投资,必须让他真的取到钱,在殡仪馆等待交易,否则唐泽不一定会上钩,嗯,他们都用现金交易,这里可以做文章......”
“鸦山南到了,鸦山南到了。”
售票员挥舞着小旗子吆喝道。
这里的地标建筑就四个,监狱,殡仪馆,精神病院,靶场,无论哪个都不太适合出现在站牌上,所以只以“鸦山南”作为站名。
只有程鹤一个人下车。
他依旧戴着墨镜,尽管事到如今已经成为末日行者的他不需要依靠这玩意儿来压制症状,它也阻碍不了程鹤使用【灵视】,但他觉得,墨镜可以遮蔽自己的目光,有时候或许有奇效。
更重要的是,身为【民俗学者】,戴墨镜更像神棍。
“您好,我是之前联络过的,来实习的程鹤。”
他走进殡仪馆,和前台这位上了年纪的女性打招呼。
“哦,这里填表。”
接过笔和表单,程鹤将基础的信息填上,同时听到前台的阿姨用座机打了个电话,让人来接应程鹤。
等待的时候,程鹤环顾四周,这里确实与梦境中相似,看得出来,唐泽必然来踩过点,想要围堵他,必须封锁这里任何出口,同样的,他在诈骗之前也不会来殡仪馆,免得被记住面孔,多生事端。
“你就是宁北大学的程鹤?”
一个声音传来,令程鹤抬起头。
他看到一名头发花白,略有谢顶,皱纹很深的老者正站在他面前,这位老人大约五十岁,身上穿着灰色灯芯绒衫,有一种阴恻恻的气质。
【他独自一人,从事这行业已经超过三十年,见过的尸体比你吃过的猪肉还多!】
【固执的老东西,看不起你这样只会理论的萌新,也懒得应付上面派下来的实习生,总会找机会刁难埋汰你!】
【至少是个好人,如果你展现相应实力,他绝对会对你有所改观!】
程鹤下意识以【灵视】审视对方。
“这是丁老,咱们这里手艺最好的师傅,他负责带你。”
前台阿姨介绍了一句,程鹤是以大学生实习的名义来的,并未透露调查员的背景。
“丁老师您好。”
程鹤立刻站起身打招呼。
丁老没有回应,只转身就走,程鹤默默跟上。
殡仪馆就好像一旦暗下来会有某种不好的事情发生般灯光明亮,才刚到上班的点儿,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上。
“你这名字不太吉利。”
忽然,走在前面的丁老停在一间屋子前面,没避讳地说道。
“怎么说?”
程鹤看着对方掏钥匙打开门,这是一间略显阴冷的屋子,里面的架子上陈列着不少瓶瓶罐罐,还有几个箱子。
“鹤者,驾鹤西去也,这个名字代表死亡和孤独,一般人除非帝王家,否则难以镇压这个名字,你父母是没文化吗,给你取这名字?”
丁老一边收拾那些瓶瓶罐罐,一边嘟囔道。
“我父母都去世了......”
“......五弊三缺,你倒是适合学这个。”
丁老沉默片刻,将一个箱子递给程鹤,让他拿着。
程鹤看了眼,这是化妆箱。
这位老人推开屋子里另一扇门,一阵冷风窜来,程鹤跟上,看到了一个手术台,以及陈列的冰柜。
停尸间。
上来就这么刺激?
程鹤嘴角一抽,看起来这位丁老是真的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现在要入殓。”
丁老戴上口罩和手套,说了一句,随即推动小车,来到一个冰柜前,将其拉开。
一具尸体正躺在那里。
“你算是走运了,虽然最近的客人问题都挺大,但今天的第一位可真有点儿难搞。”
程鹤看了过去,顿时感到一阵悚然。
这尸骸身体部分还算正常,只有细碎的擦伤,脑袋部分却如同被什么猛兽啃食过一般,半张脸都血肉模糊,若是心理承受能力不强的人,恐怕当场就会把昨天的晚饭给吐个一干二净。
程鹤不得不感谢吕铁斌,至少在见识过那肉块之后,他现在看见这样的尸体也不至于表现激烈了。
“还不错,至少没有弄脏准备室。”
丁老眉毛一挑,对于冷静的程鹤似乎略有赞许。
“他独自进山打野味,结果遭了难,哎,鸦山早多少年前就已经封了,哪里还有什么野味,多亏了现在天气寒冷,否则被发现的时候估计已经彻底烂了。”
闻言,程鹤以【灵视】看向这具尸体。
【这个倒霉的家伙,他遇上了极为凶残野兽,对方似乎对脑子情有独钟!】
【他曾经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可惜下岗失业让他没有了收入,只能寄希望于上山捉些野味!】
【嘿,他原本五官还算端正,可惜现在完全看不出生前的样子!】
程鹤视野中,浮现出了这位逝者原本的模样,确实非常端正,一看就是老实人。
“我们的工作,就是给他整理最后的遗容,让家属能够看他们最后一眼。”
丁老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他与程鹤一起将尸骸搬运到手术台上,随后开始给尸体换寿衣,化妆。
与其说化妆,不如说是修复,毕竟大半张脸已经没了,仅仅依靠一张照片,能做到的有限。
程鹤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帮忙递工具,顺便开启【灵视】,半路偷师。
花费一个多小时,丁老初步完成了化妆,尸体的面容基本恢复,但距离真人,依旧有一定的差别。
“他留下的照片不多,我再研究一下。”
丁老停下手中的活计,喃喃道。
这时,程鹤忽然开口。
“丁老师,鼻子这里可以再垫高些,脸颊也多填充些,看着会更好。”
“?”
丁老冒出了疑问,心想你小子会这个吗,就在这里大言不惭,他正准备指点具体地方,好好批一顿这大学生时,却猛然发现,好像鼻子确实应该再垫高些。
照片是平面的,难以看出五官的立体结构,再加上这具尸体大半张脸都烂了,没有骨头的基础,自然令复原变得失真。
“......愣着干嘛,拿塑泥过来。”
丁老嘀咕了一句,按照程鹤的说法进行了补全,发现确实好了很多,此刻,这尸体双眸闭合,不像遭遇横祸惨死,更像只是睡着了。
“确实不错。”
他语调里少了几分严厉。
入殓完毕,两人收拾完毕,刚走出屋子,就看到那前台阿姨脚步匆匆地小跑过来。
“丁老,大事不好,小毛早上骑车来出了车祸,现在正躺医院呢,待会儿034的悼词和主持人这下没人顶了!”
034指的是追悼会的序号,就是刚才丁老和程鹤入殓的那具尸体的。
“他人没事吧?”
丁老连忙询问。
“腿骨折了,人倒是还好。”
“之前都是他和家属对接的,唔,悼词这块只能套通用的了......”
丁老喃喃着,右脚轻轻点地,像是在思索。
“要不,我来试试?”
程鹤见状,举手提议。
“你?你能行吗?”
丁老本想习惯性反驳,但想到刚才程鹤的帮忙,又有点儿好奇程鹤到底有几斤几两了。
“这样,孙姐你找一篇适合中年男性逝者的悼词做备用,至于程鹤,我给你半个小时,写一篇悼词,到时候我比对选择。”
“丁老师,那我能去屋子里再看一下逝者吗?”
程鹤询问。
“?”
丁老和前台孙姐都略显疑惑。
“算是和逝者联络联络感情。”
程鹤解释了一句,让两人更迷糊了。
难不成你还能让逝者自己来写悼词?
“你自己把握。”
丁老挥手让程鹤快去,又赶忙和其他人一起张罗布置追悼会的现场,最近宁北去世的人很多,殡仪馆连轴转都烧不过来,也难怪那位小毛精神不集中出了车祸。
程鹤颔首,拿起纸笔,回到准备室。
那具尸体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台子上,程鹤捏住手腕的【欢愉铜钱】,双眸忽然变得幽深。
他看到了在工厂里努力干活的逝者,从小在厂区宿舍长大的他坚信自己此生都会在此终老,就像他的父母辈一般。
他看到大厦崩塌,多年工作的厂子因为效益不好而倒闭,清散人员,每人只有微薄的补偿金,面对需要加倍工作来维持家用的妻子,逝者只能外出寻找机会。
他看到屡屡碰壁的逝者最终听了传闻,想上山抓些野味卖给餐馆,却最终惨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他看到了更多,看到了他尚在小学的儿女,看到了他与妻子质朴的相知相识过程,充满着年代感的伴侣之情,看到了他因为别扭而从未直抒过的胸臆。
程鹤闭上双眼。
再度睁开,他开始落笔。
这并不是传统的令逝者安息的悼词,更像以逝者的口吻,对生者留下的最后的告白。
不到二十分钟,程鹤放下了笔,他郑重地给那位逝者鞠了一躬,随即拿着悼词,来到已经布置得差不多的礼堂,找到丁老。
“丁老师,您看。”
接过程鹤递来的稿纸,丁老看了两句,正想开骂,忽然又沉默了下去。
须臾,他看完了整篇悼词,将其收起,随后深深地看了程鹤一眼。
“待会儿你在礼堂旁边观摩。”
“好的。”
追悼会很快开始。
换了一套不太合身黑色西装,站在一旁程鹤看到了那位逝者的妻子,儿女,他的家人,朋友,曾经的同事。
【灵视】之下,这位逝者人生的点点滴滴在程鹤的眼前流转,令他唏嘘不已,仿佛体验了一段真实的人生。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程鹤感觉自己似乎与那位徘徊汨罗江畔的诗人产生了更多的共鸣,某种玄妙的感觉笼罩自身。
“目睹世态炎凉,人间疾苦,这算是【历史再现】?”
他确实感受到自己的【灵视】似乎有所增强。
丁老穿着正装,来到台前,手里是程鹤写的悼词。
“慧敏,见信如晤。”
这位老人以稀松平常的语调开口,不像是在念诵悼词,更像在读一封未曾寄出的家书。
程鹤知道,要写悼词,就不能只写悼词。
他要写平凡的三十年人生间那些说不出口的想念,他要写哀伤意味着和不在场的人一起继续余下的人生,他要写死亡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他要写今生全部的努力,不过只为了和你完成最普通的生活。
他要写两人羞涩而美好的初见,他要写那些琐碎却值得铭记的日常,他要写那些对未来的期许,尚未完成的约定。
他要写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他要写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他要写墓志铭太短,此生太长。
读到深处,那位妻子已经泣不成声,当她看到自己丈夫最后那如同酣眠的遗容时,更是已然崩溃。
追悼会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终在妻子目送棺椁被推入焚化炉结束。
“你是宁北大学民俗学专业的?”
远远地看着家属们,前台孙姐忽然开口询问身边的程鹤。
“是的。”
“丁老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兴趣毕业之后来这里工作,咱们这儿虽然看着不太体面,至少也是有编制的市直属单位,和你专业也契合。”
“啊?”
程鹤一愣,瞥了眼还在和家属交流的老头儿。
他上辈子可不知道民俗学这么好上岸。
“没事,你回去好好考虑,毕竟是人生大事。”
孙姐笑道,示意程鹤过去。
“谢谢,真的很谢谢你们,有好多事我都已经记不清了,多亏你们,让我想起了和他的那些计划,我会好好带着孩子们长大的。”
家属这边,情绪缓过来的妻子正连连向丁老等人道谢,程鹤站在一旁听了一会儿,忽然上前。
“您好,我想请问一下,鸦山应该很多年前就封闭了,这位逝者他是怎么会想到到鸦山找野味的呢?”
丁老瞪了程鹤一眼,生怕他多管闲事导致逝者家属反感。
“这、我记得,他提到是喝酒的时候听老板和客人提到的,就去了解了一下,说是山上有小野猪,可值钱了,我劝过他不要去,但他当时非常坚决。”
妻子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似乎在自责自己没有阻拦住丈夫,她又有些疑惑,这些事情她因为悲伤都已经模糊了记忆,可现在却清晰地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请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可能有一定的问题,不确定。”
程鹤完成了一轮【天问】的问答,觉得自己好像把握住了什么,又继续开启第二轮追问。
“他在哪儿喝酒的?”
“应该是市第二医院附近的饺子馆,对,叫王记饺子馆,他总是去哪儿,从还在厂子里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怎么了吗?”
妻子茫然回答,这些微末的细节此刻竟然脱口而出,令她极为困惑,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记得。
“嗯,你丈夫的死,或许并不一定是意外。”
市第二医院附近的王记饺子馆。
程鹤清楚地记得这个名字。
那是王志远开的餐馆!
而明显,宣称早已封闭的鸦山上有值钱野味的那位与饺子店老板攀谈的客人,十有八九是唐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