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吕不韦的脸色终于是不再冷漠,而是出现了一丝丝的惊喜。
虽然他的动作并不算多么晦涩难明,但那是对于身处高位之人而言。
像吕弼这样的学宫之人,根本接触不到那么多的讯息,哪怕是淳于越那样的教习,都只能沦为自己的棋子。
而如今,吕弼居然立即便是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这如何能不令吕不韦惊喜不已。
当然,在惊喜之余,吕不韦的心中也是稍稍有些疑心:自家的儿子不会是被谁教唆了来吧?
当即,吕不韦也是微微皱眉道:“胡说八道,书便是书,哪有变法之言?”
听着吕不韦的斥责,吕弼当然知道,这又是吕不韦对自己的试探。
而吕弼也根本不慌,当即便是说道:“父亲,书中有言,义乃万事之纪,可如今的大秦,却是秦法为先。以义代法,非变法而何哉?”
听着吕弼复述自己书中之言,吕不韦明显更加高兴了起来,当即也是再度考较道:“若要变法,吾自令之可也,何须一字千金之举?”
吕弼也是接着说道:“父亲总揽中枢,若是寻常事情,寻常时候,自可以乾纲独断。只是,秦法乃秦之根基所在,虽王上亦难动摇;况王上亲政不久,而嫪毐之事,又尽在眼前。父亲不得不有所顾虑。之所以行此‘一字千金’之举,多出于无奈,欲以天下之民心,而倒逼朝堂之变革也。”
随着吕弼的分析,吕不韦不由得也是捋起了自己的长须,他知道,如此详尽的分析,若不是自己想到,绝难如此顺畅。
想及此处,吕不韦也不免在心中长叹:吾吕氏有后矣!
不过,虽然吕不韦的心中已经乐开了花,表面上却是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道:“能想到如此,也不枉为父的一番教导了。”
“多谢父亲。”闻言的吕弼顿时也是一喜。
他知道,他已经通过刚刚的一番话语,成功地扭转了自己在吕不韦心中的印象。
而这,也是接下来吕弼说服吕不韦的基础。毕竟,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黄口小儿的分析,除非他表现出足够的能力。
微微定了定心神,吕弼也是趁热打铁道:“儿此番归来,亦是特为此事而来。”
“哦?”吕不韦心中微微一动,随即也是说道:“不急,我们坐下来说。”
说着,吕不韦就要向一旁的跪席走去。
吕弼明白,如果说之前的问话,更多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考较,而随着两人的入席,考较也正式变成了商讨。
能与吕不韦进行平等的交流,这自然是吕弼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双双入座之后,吕不韦随即也是问道:“《吕氏春秋》,汝早已读过,却尚未问过你之评判?”
面对吕不韦更深一层的问题,吕弼略略思索片刻,便是答道:“《吕氏春秋》,皇皇一家之言也!”
“何为皇皇一家?”吕不韦继续问道。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吕弼几乎不作思索地便是将后世对于吕不韦的评价照搬了上来:“虽以王道为基,却又自成一家。或曰,杂家,可也!”
简简单单的十六个字,却是让吕不韦再度眼前一亮。
而前所未有的“杂家”称呼,更是让吕不韦心情舒畅。
毕竟,这样一来,他吕不韦也算是开宗立派之人了。不由得,吕不韦也是再度捋了捋自己的长须,显然对于这样开宗立派之事,即便是身为了相国的吕不韦也已依旧有着十分的兴趣。
当然,相较于这些虚名,吕不韦却是更加在意现实的意义。
于是,在略略的高兴之后,吕不韦也是继续问道:“若论治国,比之商君秦法如何?”
话音落,吕弼知道,终于到肉戏了!
略略在心中打好了草稿之后,吕弼这才缓缓开口道:“父亲,儿曾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此理,或亦适用于治国之论也。”
“哦?”吕不韦略略坐直了身体,随即也是认真地看向吕弼,静静地等待着吕弼的下文。
见状,吕弼也是徐徐说道:“昔日列国图强,我大秦非第一个变法之国,亦不为最后一国,似魏国之李悝变法,楚之吴起变法、韩之申不害变法及赵之胡服骑射,类我者不知几何,然终究只我秦国一国功成,何也?”
“非李悝、吴起、申不害、赵武灵王之流不足商君,亦非魏、楚、韩、赵不如我大秦也。”不待吕不韦答之,吕弼便是接着自问自答道:“盖因商君之法制,最合适我当日之大秦耳。”
“你之意,商君之法已不适合于今日之大秦乎?”吕不韦当即便是抓住了吕弼言语中的重点,随即也是有些激动地问道。
不过,吕弼却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道:“是否适合,不在其他,只在大秦之志也。”
“嗯?”吕不韦似乎有些明白了自家儿子的用意:他不是来为自己解忧的,反倒是要来劝说自己的。
不待吕不韦做出最终的判断,吕弼便是接着说道:“商君之法严苛,百姓敬而畏之;父亲之法宽政,黎庶亲而和之。
若大秦之志,在强兵息争、一统天下,则商君之法当为不二之选也;
若大秦之志,在会盟诸侯、领袖天下,则父亲之法胜之商君也!”
话已至此,自然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当即,吕弼也是直起了身子,向着吕不韦便是一拜道:“大秦之志如何,父亲最是清楚不过。为天下计、为吕氏老少百余口计,为孩儿计,还请父亲三思之!”
话音落,吕不韦原本和煦的脸色也早已经变得铁青。
打死他也想不到,最先反对的自己的,是自己一手教育出来的秦王,而这第一个来劝说自己的,却又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不过,吕弼此言一出,倒是让已经处于发怒边缘的吕不韦稍稍冷静了些。
尤其是“吕氏老少百余口”之言,更是戳中了吕不韦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