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疯子,你还不回家去?省得你娘着急。”姜景士坐在甲秀客栈的厅堂内,独自饮酒。客栈外头已经是一片漆黑,街上已经无人烟,只有隐约传来打更的声音,懒洋洋地喊着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看来入夜已久。
“没关系的姜爷爷,我娘她习惯了。”夏观颐斜靠在他的对面,显然还想要赖着不走。他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点酒,端起来的时候看了一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一仰脖子倒入了口中,喝下去的时候舌尖实在有些辣得发麻,他“嘶”了一声,皱起了眉头。
姜景士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在那龇牙咧嘴,便笑了一下。
前几日,众人在发鸠山上寻图未果,只得夏绍宗锦囊一语,下山之后,他们一行人便与玄天派暂时分道扬镳,隆颀夫人和姜景士还在甲秀客栈住着。
夏观颐是不明白那锦囊的意思,但是他很清楚姜景士知道,便想缠着姜景士说道说道,想想法子看下一步怎么走,谁知姜景士却一直当做没有这回事一般,就是憋着不说。
“姜爷爷,你也知道我爹爹和我爷爷都话甚少,太爷爷行踪又飘忽不定,以前有点什么事情,他们都不会告诉我的啊。”夏观颐说道:“您还是给我讲讲吧。再说,太爷爷的地图没了,那么重要的东西都没有啦!我们总得要想法子查找才是啊?”
姜景士停下喝酒,将酒杯轻轻放在桌子之上,尔后看着面前的这个焦急的少年,只见他撑在桌子边缘,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地,期待地盯着自己,面容讨好般地似笑非笑,亦是知道他这几日内心已经如猫抓一般难耐了。
只是姜景士心中有所顾虑。毕竟他活过了大半辈子,虽然夏老疯子经常会不按常理行事,但是今次的事件,姜景士只觉得隐隐有不详的预感,仔细想来,却又不可言状。
“唉。”姜景士叹了口气,觉得还是要把自己担心告诉夏观颐,便道:“你太爷爷又不知道玩得哪一出,把这么多人绕得团团转,我实在是……摸不透他。”
“再摸不透,您这也快忍了一辈子了不是么?”夏观颐坏笑道。
姜景士白了夏观颐一眼。
夏观颐亦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便忙道:“无论怎样说,您还是愿意帮着我太爷爷的,不是么?”
姜景士稍微停顿了一下,抬起了头,看着夏观颐,道:“那你把这一次,你太爷爷是怎么交代你的这些事情,给我原原本本、一桩事情也别漏地说一遍。”
“姜爷爷,我真的都说了大半了。”夏观颐苦着脸说道:“今年春节时分,太爷爷忽然回了家,族里族外都乱了套,慌慌张张都来拜见,你也知道,我太爷爷今年都得八十多了吧,其实谁也不想让他这个老爷子在外头吓跑啦。我爹也在跟着劝,但是,唉,我们谁能劝得动他呀。”
“他全然不顾,就只把我叫到小屋,单独告诉我这昆仑山地图的事情,还说会让您和隆颀阿姨来彰德助我,让我再给玄天派写信,说清楚昆仑山有他们《玄天录》的事情,一定要让他们也来彰德,最后他就给了我三个锦囊……让我在遇到困境的时候把锦囊打开看就好了……就这样……”夏观颐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似乎也在思考是否遗漏了什么细节。
“之后他说他要找个地方闭关,最近不想见人,就,就走了呗,这样就又不见了……真是这样,我再无隐瞒啦。”夏观颐说完,委屈地用手推了推姜景士的胳膊。
姜景士并不说话,只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姜爷爷……”夏观颐皱着眉头,又抓住姜景士的袖角摇了摇。好似小孩儿在撒娇。
“小疯子,既然你们家是吃命理行内这口饭的,我来问你,这命理这一行,是怎么分的?”姜景士忽然问道。
夏观颐被他问得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及这一茬,他想了想问道:“啊。爷爷你是指‘上观天、下观地、中观人’吗?”
“这是谁说的?细说来听听。”姜景士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爹爹说的呀,他说这命理界知悉天地人上下,大体分为三个路数,即是‘观天’、‘观地’、‘观人’,也就是常说的读星象、看风水、和我们家批的八字啦。虽然路数与观法有不同,但无非是占人占事吉凶,趋福避祸,目的大抵是一样的。”
“呵呵,所以说,你爹爹这造诣啊,就比不得你太爷爷喽。”姜景士笑道。
“那可不是,谁都知道我太爷爷是这一行的传奇人物,但是太爷爷超凡脱俗,心思亦不在这命理的行内,他就没教过我什么这些行内的事情,也甚少点化我观人命造之技巧。”夏观颐说道此处,表情有些不快。
“端这碗饭,随你用何种招数路数,你设坛作法也好,你起乩乱蹦也好,你口若悬河也好,目的是要能说服得了人。所以最关键的,不是在你用什么路数法子占卜出什么,也并非是那种路数能算得精准,而是你做的这一套,别人愿意不愿意相信。你明白吗?”姜景士盯着夏观颐。
“明,明白……”夏观颐忙点点头。
“呵呵,你真的明白吗?”姜景士似乎有些嘲弄地笑了一下,他用肘部撑在桌子上,贴近夏观颐的脸道:“在这行你呆着,重要的不是技法……而是你就要知道你的技能能说服什么人,你要为什么人办事,这才是一等一重要的。”
“嗯……”夏观颐愣了一下,又忙点了点头。
“所以我说这一行怎么分,其实是应该分为官家、商家、和百姓家。”姜景士说道:“比如,你们家自不必说,八字是一绝,虽然你们夏家的算法其实是独门,不似寻常八字算法,但是在旁人却是看不出来。你太爷爷就是市集上摆摊算命起家,为过往人批个八字,说说人生大凶大运,趋利避害。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来找你们家算命的,大多是寻常百姓,也有一些小的商贾。”姜景士滔滔不绝起来。
“而我们姜家的风山派风水,则与你们大不相同。山东靠海,气候阴晴难猜,最早出海的船需要人去观天象知航程,也需要在海上辨方向指路,这便是我派风水的起源。而这之后,渐渐发展起来,大商队出海、商人建宅、置业、都习惯听取我们风山派人的意见,这样说来,我们家大抵都是为大商贾服务的,也涉及一些官商。”
夏观颐托着下巴,听得出神。他从未听他家里人和他说过这些。
“至于官家,就分为两种了。”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姜景士越说越兴奋:“你也知道玄天派,虽然他们自诩为清修道士,但是传说他们的掌门人曾经面见过本朝开国帝君,还传那太祖皇帝固国千秋之法,之后便被赐了名号和官职,号称要统领天下道教。”
“如今,这道士的度牒、各地的道观的增设的权力居然都在他们那个掌门道宗的手里,你看看他们的势力就能知道,派中规矩森严、收揽信徒、扩观置地,还涉及各种生意营生。他们有皇家认可,已经不仅仅是修道清修或是算命营生这么简单,俨然一副占山为王的样子,甚至自诩为‘天下第一正宗’。观中道士出门各个高人一等,不把其他做这一行的放在眼里,动辄就会以他们派的势力威逼,这可不是‘官家’是什么?”
“嗯,业大失德,亦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如此行事情不端,还是‘山匪’用来形容他们比较合适。”夏观颐做了个鬼脸。
“而我说的官家的另外一种,就是你这纸条上写的了。”姜景士正言道:“终于要到了正题了,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钦天监五官保章正。”夏观颐背道。
“钦天监是京城的一个地方,而这个‘五官保章正’,正是里面的一个官职,它干的事情,其实和我们是一样的。”
“啊?还有专门的官儿是给人算命的?”夏观颐显然之前没有听说过。
“你要说它是‘算命的’,就折损他了,钦天监这个地方是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的,里面的官员也从不为寻常百姓算命,在他们看来,他们是为天下而观星推演占卜,是为皇帝的千秋万代而劳神。若要观命造,那也是达官贵人、皇宫贵族的命造方可一看。”
“哼哼,任凭那皇帝如何,也不过一副八字,有八字我就能批,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的。”夏观颐拍了拍胸脯。
“小疯子!你小点声!”姜景士忙呵斥他:“你如此口出狂言,就不怕招来杀身之祸!”
“好吧……好吧……”夏观颐自知理亏,放低了声音:“那,那这个做官的算命的,他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