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咸丰四年九月初,都梁东乡奸夫刘清华、淫妇向桃红被缉拿归案,定于本月十三在“一家坪”处斩并枭首示众。衙门主事王守仁听说刽子手张世煌病了,向李政光过问:“十三日开斩,张世煌那边没有问题吧?”
李政光道:“前些天他病了,现在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可能不会有问题。”
王守仁道:“此事非同小可,奸夫、淫妇历来是百姓痛恨之人,届时观者如潮,不可有一丝差池,你最好去看一看,万一不行时再另想办法。”
李政光不想麻烦,就去向柒天武打听。他来到停尸间见门是关着的,问了几个人才知道老刽子手看张世煌去了。
李政光来到日升街张家,张世煌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他偷偷把柒天武叫到门外小声道:“王守仁要我来通知张世煌,十三日斩人,他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行了,如果他好不了,你还得再找一个接替他。”
柒天武道:“你以为刽子手都像公差一样好找?”
李政光道:“公差不用去找,没有关系还吃不到这碗饭。”
柒天武道:“你既然明白还问什么呢!你不要老是把事情朝我身上推,当心哪天缺了刽子手王守仁会要你卷铺盖!”
李政光道:“老天保佑,张世煌可不要有事。”
李政光回到衙门把实情向王守仁做了汇报。王守仁道:“他既然病得不轻就不能指望他了。你去一趟城步或者靖州,从外地请一个刽子手过来应急。”
李政光道:“才两个死犯哪里还用得着去外地请,还有个老刽子手就在都梁嘛。”
王守仁道:“不管谁上场,只要十三日不误事。”
李政光道:“保证误不了,真要是没人上场我帮主事把那两颗人头割下来。”
王守仁打量李政光道:“李洪有的儿子不错嘛,还能当刽子手。”
李政光道:“我连杀鸡都怕,哪有胆子杀人呢,我说这话是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误事。”
王守仁道:“你父亲在这里干了几十年,一向诚诚恳恳,任劳任怨,工作从未出过差错,你可得像他一样才好。”
李政光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和家父绝无二样。”
王守仁道:“我听人说,你刚来的时候还算老实,后来慢慢学坏了,可有这事?”
李政光道:“没有这事,是有人故意毁谤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为了工作我也不敢说没有得罪人。”
王守仁道:“你父亲也是在都梁衙门里干事,没有去过别的‘林子’里,好像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毁谤他。”
李政光被王守仁说得面红耳赤,幸好这时有人来找他。
却说日子如白驹过隙,十三日转眼就到了。
为了扩大影响,让更多的人看到奸夫、淫妇的下场,斩首时间定在午时正刻——那时连僻远之乡的农民也已进城。因时间不紧,李政光也不焦急,等到有人叫他时,才记起还没有去通知柒天武。他赶紧来到停尸间,哪里还有柒天武的影子!
李政光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便着急起来。
奸夫、淫妇被押出来了,号声响起,王守仁远远地看见李政光就喊道:“李公差,柒师傅到位了没有?”
李政光暗自叫苦,口里却应道:“快了,保证不会误事。”
王守仁走后,李政光像没头苍蝇般四去打听柒天武的下落,最后才有人道:“一早还在这里,现在却不见了,他好像说过今天要去看他的徒弟。”
柒天武的确是去了日升街,此时他正坐在张世煌的床前,表面平静内心却焦急地看着骨瘦如柴的张世煌。
躺在床上的张世煌双目微闭,嘴不停地翕动,不时迸出一两个字来,柒天武知道他又在做噩梦。
张世煌还是梦见刘汉清。
刘汉清叫喊着飞舞利刀要取他的良心下油锅。张世煌当然不干,总是左躲右藏或苦苦哀求。
刘汉清被惹火了,指着张世煌恶狠狠地骂道:“缺心少肺的畜牲,看样子不用狠招你是不肯就范的,老子这就给你颜色!”
刘汉清把门打开,一声怪叫,刹那间,一大群没头鬼蜂拥而入,把房间塞得水泄不通。情急中,张世煌从床头取下宝刀自壮胆量道:“你们都给我走,我手里拿的是斩鬼刀,有无边法力,碰到会是万劫不复!”
内中有一鬼道:“你的‘斩鬼刀’我们见识过,无非对付一些罪该万死的小鬼而已,今天进入这屋里的都是冤死鬼,在冤死鬼前面‘斩鬼刀’形同废铁!”
张世煌哪里肯信,把刀舞将起来,果然那些被砍中了的鬼都毫发无损……张世煌紧张了,但仍然虚张声势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刘汉清从鬼堆里站出来道:“张世煌你看清了,今天找上门来的都是冤死鬼,你冤杀的人就有这么多,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自己去反省吧!欠下这么多的血债,今日不还更待何时?”
鬼齐声呐喊:“血债血还,今日不还更待何时!”
冤死鬼们步步紧逼,张世煌被逼得没有退路了,大叫道:“我还有法宝,不要过来!”
前面的那鬼道:“你有法宝何不使出来?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是因为心虚,你已经黔驴技穷了!”
又一鬼喊叫道:“张世煌黔驴技穷了,鬼兄鬼弟们上啊!哈哈哈……”
众鬼张牙舞爪地齐声大笑,声音十分恐怖:“哈哈哈……”
张世煌歇斯底地呼叫:“师父救命啊——”
守在床前的柒天武应道:“世煌徒儿我在这里!”
张世煌惊醒过来,全身大汗淋漓,他见柒天武在身边,落泪道:“今天的梦不同,原来只是刘汉清一个人缠我,这次来了一大群鬼,说是被我斩首的冤死鬼,宝刀奈何不了他们……师父,别人都说你还有法宝,你一定要救我。”
柒天武摇头道:“师父哪里还有什么法宝,其实最好的法宝莫过于自己的意念,你正气足时,自然能压倒邪气。这些冤死鬼让你心有亏欠,正气也就跌了。”
张世煌道:“我是刽子手,杀人是我的职责,哪晓得谁是冤枉的?就算是冤枉的,官府要我杀,我也不敢违抗,除非我不吃这碗饭。他们合伙找我算账,我也冤枉啊!”
柒天武道:“凡叫屈者,也是心中底气不足,世煌你要稳住,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张世煌哭罢又摇头:“我不该杀了刘汉清,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真的好无奈啊!”说罢,眼皮一合又和“鬼”较量去了。
柒天武摇头自言道:“张世煌没救了!”
这时张忠民走了进来,叫道:“柒爷爷,李公差有急事找你,要你出去。”
柒天武来到屋外,见李政光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门外走来走去,便上前问道:“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李政光一把拽了柒天武就走:“快……快救驾!跟我去‘一家坪’办人。”
柒天武挣脱道:“起早了啊你!稀里糊涂地要我上场。”
李政光央求道:“帮帮忙,事成后要我干什么都行,火烧眉毛了,快去救场!”
柒天武见李政光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心里明白了几分:“莫非你没去外地请刽子手?”
李政光道:“都梁有你这现成的刽子手,我干吗要多此一举。”
“你怎不早点跟我说呢,这一回你闯祸了!不是我不想帮,是帮不了你。”柒天武苦笑着把衣袖捋起露出右手肘道:“你看看,这副样子还能杀人吗?”
李政光看到了柒天武惨不忍睹的手肘:被刀背磨出的老茧已经溃烂,正流出黄颜色的汁液……
李政光这下子急得跺脚了,不停地搓着手:“怎么办,怎么办呀!柒师傅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
柒天武道:“到了这一步只剩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李政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柒天武道:“你自己上场。”
李政光苦着脸道:“我干不了——你还是帮我想别的办法吧。”
柒天武道:“我无办法可想。”
这时张忠民从屋里出来,李政光灵机一动,叫住了他:“忠民你要上哪里去?”
张忠民道:“我娘在河边洗被褥,我去帮她拧水。”
李政光道:“今天衙门斩人,你爹去不了,主事的要我来叫你。”
张忠民连连摇头:“我不去!我爹说了,就算将来讨米当花子我也不要当刽子手。”说完扭头走了。
李政光道:“柒师傅,麻烦你劝劝他,你看张家这副样子,他不当刽子手还能干啥!”
柒天武叹道:“我也劝过,没有用。”
李政光情急中灵机一动,道:“有了,我有办法教他服服帖帖——你去把他叫回来,说家里有急事。”
柒天武于是一路追过去,到了河边才追上张忠民。张忠民见柒天武叫他,以为是父亲快不行了,赶紧回来,结果父亲躺在床上并无大碍。他想到柒天武不会骗他,正纳闷,就见都梁酒家掌柜钱一贵进了父亲房间。钱一贵看完张世煌摇着头出来,然后招手把张忠民叫到屋外:“你家欠我一万三千文钱初九到期,已经超过四天了,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张忠民求饶道:“行行好,你看我爹这个样子,实在是还不起……”
钱一贵把脸拉长,道:“你的意思是不要还了?”
张忠民红了脸:“我不是这意思,是说晚一点还。”
钱一贵翻脸道:“你明明是想赖账,才拖到现在。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要和你父亲去见官!”
张忠民见钱一贵真要进屋,赶紧扯了他的衣襟哀求:“我父亲病入膏肓,你这一吵必将加重病情,求求你不要进去。”
两人正在撕扯,柒天武、李政光随后赶到,待说明了原委,那钱一贵只给张忠民两条路:要么拿钱来,要么把人带走。
张忠民一急,跪在柒天武身前求他帮忙,柒天武明白这是李政光导演的“戏”,也就说他无能为力。张忠民转而跪在李政光身前。李政光对钱一贵道:“你要带人走,虽有理但不近人情,我看就让他家把三千文利息钱还了,余下的以后再说。”
钱一贵道:“看在你的份上,这一次放他一马——小子,快进屋拿钱来!”
张忠民苦着脸道:“家中原来已经准备好了三千文利息钱,可是我爹一病都买药了。”
李政光道:“这三千文我给你垫了,但你要答应我去“一家坪”把该你爹做的事完成。”
俗话说“催钱如催命”在这为难之际,张忠民也顾不了太多,一口应承下来。张忠民打发走钱一贵,洋号声很快传来,游行队伍已经到了日升街。
李政光催道:“快动身,游了日升街就要上玉带桥,你们还得做些准备。柒师傅,忠民就交给你了。”
张忠民紧张起来,道:“长这么大我连鸡都没杀过,柒爷爷,我杀不了人。”
柒天武道:“没有事,我陪你上场,杀人比杀鸡简单。”
李政光也不多说,一手提着马刀,一手拽着张忠民,害怕他溜了似的。
到了“一家坪”,柒天武把张忠民带到孤屋,手把手教他刀法,还用自己的脑袋当教材,教他寻找颈骨软组织部位。张忠民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这时洋号声传来,押着向桃红、刘清华的队伍已经过了玉带桥。柒天武末了又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张忠民道:“两个问题我可能过不了关,一是怯场,二是怕削不准软关节。”
柒天武道:“你放心,我会帮你解决的!”
四方八面的人向“一家坪”涌来,张忠民从孤屋出来见到这阵势,心跳加快,腿不听使唤地打颤。当奸夫、淫妇进入到“一家坪”地界,手也发抖了,甚至连说话都觉得舌头大了不听使唤:“柒……柒爷爷,我……我可能不行……”
柒天武一反刚才的和蔼面容,换成一副凶样子骂道:“你有什么不行,谁要你前世造孽太多,阎王让你投胎在刽子手家里。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仔打地洞’,你不当刽子手还想当官坐大轿不成?”
张忠民哭丧着脸道:“当刽子手也得有过程,我父亲跟了你几个月才正式上场,我才十六岁,说上场就上场,哪有这么快的过程……”
柒天武道:“谁让你这般命苦?要怨就怨刘清华、向桃红这对奸夫淫妇,如果不是他们害得你父亲病成这样,你也不会来到这里。”
奸夫、淫妇过了“接人桥”,号声戛然而止,知州操着外地口音的官话宣读向桃红、刘清华的罪行。
李政光和几名公差把死犯摆弄好,当知州一声“立斩”,他发现张忠民的情况不妙,好像在怯场,遂大声喊道:“张忠民此刻不动手,更待何时!你父亲是要死的人了,你不当刽子手,全家吃什么?你欠下的债务拿什么偿还?想想吧,你家现在的境况都是这对奸夫、淫妇害的!”
张忠民胆怯是担心找不准软关节,经李政光如此一喊,对奸夫、淫妇之恨陡然而起,暗道:这对狗男女合该千刀万剐,万一削不准时砍他十刀、八刀也可解心头之恨!这么想着时,他霎时劲头十足,冲上去却见刘清华、向桃红的颈上软关节处画了一条墨线——他暗喜,照着墨线按柒天武所教的刀法很干净地削下了两颗人头……
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张忠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初次上场竟然干得如此漂亮。也正在此刻,一股难闻的气味直灌鼻孔,令人欲吐……柒天武走近来拍着他的肩道:“比你父亲强,看来你是天生的刽子手材料!”
李政光捧着红包上来道喜:“干得好,你今天算是给大家开了眼界了,头一次上场就出手不凡!”
张忠民见有人夸他,为了面子强撑着不使自己呕吐。
柒天武代张忠民收了“红包”,有公差拿了石灰过来把血迹盖了,李政光则拎了两颗人头回城枭首。
张忠民在回城路上被已经退场的观者认出,年尊者指指点点,大发感慨;年少者竟跟随上来,问这问那,问得张忠民不堪其烦。柒天武火了,晃晃手中的马刀,大喝一声道:“你们想找死啊!”
少年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作鸟兽散,算是给张忠民解了围。
过了玉带桥,沿途有人在议论都梁出了位少年刽子手,说得神乎其神,张忠民也不理会,到化龙寺与柒天武分手,然后直抄日升街。
到了日升街东头,妹妹张桃红老远就看到了他,她急忙上来对张忠民道:“哥今天你上哪里去了?我和娘满街找你,脚都跑断了!”
张忠民道:“什么事把你们急成这样?慢慢讲。”
张桃红道:“爹不行了,要见你最后一面。”
张忠民听到这消息惶遽不已:“爹怎么就不行了呢,我出门时他不是还好好的!”
欲知张世煌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