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从一开始就这么残忍,也许你会恨我,但你会活着——香叶
···
细凤在山林雾霭奔跑,万念俱灰。
身后讨伐的敌人究竟是土匪还是罚军,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她只记得自己苏醒的时候,润家老宅已经燃烧起熊熊烈火,那帮歹人穷追不舍,插翅难飞的盲目令她心乱如麻。
慌乱中,细凤本想逃往山崖,可跑到一半又撞见了罚军,几次调转方向,她迷失在山林之中。
饥饿、困惑、惊悚、疲惫···
无数绝望的情绪宛若一张大网,将她死死围堵在当中,细凤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当她再次被树杈绊倒的时候,忍不住想起了絮叨的老爹,细凤注视着手中的刀子,跃跃欲试。
可到最后,她还是无力地将小刀丢了出去,转而用松软的姿势靠在了石头上,她看见投射的光束正在涣散,原来绝境,竟有如此端秀景致。
这许是个往生的好地方。
细凤闭上眼睛,听见了树杈破碎的声音。
噗——
一声短促的呻吟伴随着脖颈扭断的果决,瞬间将细凤从祥和中拽回来,她惊恐地跳起来,不住摸索着自己的脖子,直到那个面裹黑纱的神秘客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黩武的匹夫,或是一个落魄的英豪,那时的细凤并不知晓此人来历,只看他阴手提刀,肘臂挽合,用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抹杀了那些猥琐窥探的鼠辈。
神秘客将死尸丢在一旁,提着那把阔口腰刀来到了细凤面前。
细凤估摸了一下自己和那把小刀之间的距离,懊恼不已。
透过面纱,神秘客的脸上阴晴不定,那把腰刀几经提握,就快要攥出热汗,细凤吞咽着向后蹭了两步,敌我未分,何妨将之划归不良。
片刻沉吟,神秘客收刀入鞘,转身道了声“向前看”,这便朝着山林外走去了。
细凤凝望着那身带给她震撼的背影,没有表露出任何踟蹰,她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光的尽头,是生的希望。
“我们去哪?”
···
两天后,细凤得知自己将要去往战事最为集中的南薰门。
这两天她跟着神秘客四处搜集情报,方才得知这人是南城温将军的左膀右臂,日前温将军驻扎南薰门,正与罚军交锋,特派神秘客造访妙高峰搜查情报,阴差阳错救下了她。
至于神秘客的身份来历,细凤也曾壮着胆子问过几次,神秘客却惯以“江湖总有负心人”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搪塞,问了几次都没有答案,细凤腻了,权把他当作身负血海深仇的大英雄。
于天地苍茫的尽头,孤身一人,饮刀为伴,屠尽不仁纣桀,只取那一瓢湘江水,唱不尽过往云帆···
举凡这种“大英雄”,大多都有过岗之勇,他们深沉果敢,醉心缅怀,又少言寡语,却始终能够保持初心,这不就是细凤年轻时候向往过的气概吗?
短短两天,细凤就觉得自己有些沉迷了,每当她试着猜测神秘客的过往,总会被那一声冷哼打断,这不禁加剧了细凤的妄想,自己一定是猜对了,不然他怎会“闪烁其词”呢?
细凤带着这种妄想走了两天,愈发为自己之前的经历感到不值。
陪着神秘客一路搜查完情报,二人朝登古道,暮宿荒村,趱路颠连,殊途同归,路上常有莽夫恶贼,大多逃不过神秘客无情快刀,细凤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直至他们造访南薰门的那天。
风卷着狂沙透骨的寒,黄土路上只看有一行官兵疾走,三五成群,吆喝着铁链上拴连成排的流民,那些流民衣衫褴褛,苦不堪言,常有人摔倒在地,又被那催行官差屈打,细凤不忍了,于是拉着神秘客的袖子让他出手惩治。
神秘客甩开袖子,大步来到那帮官差面前,细凤满怀期待,已经想好了一会该怎么客串几句激昂慷慨的斥骂,可接下来的一幕只令她无比震惊——
那帮官差见了神秘客,只看单膝跪下,抱拳拱手,像是见了顶头的上司!
神秘客和几个官差小声交谈了几句,那行人继续上路,神秘客令细凤快步跟上,细凤扭捏走来,不可置信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哼——你以为前线的士兵都是怎么来的?凭着几分忠肝义胆就想保家卫国?醒醒吧!不过是混饭吃的卒子,军俸二两,人头作保,这还算是有良心的,实则半数都为逃难的流民强征入伍来的。”
“难道他们不愿,朝廷还要硬逼着他们打仗吗?”
细凤无法接受这种惨无人道的应征,即便已经有无数惨烈的现实摆在面前,她依然保持着可笑的底线,神秘客大步向前,不愿与她纠缠:
“一群抛家弃子的流民,还谈什么选择?光荣的死,对比无耻的活,哪种才是有价值的人生?你还在犹豫什么?跟上——”
一个虚弱的少年被官差拎着脖子强拉起身,细凤看得入神,那些有关英雄的幻象开始出现裂痕。
“可他们根本没有战力!谈何对敌?你自己看看,这里面还有孩子啊!”
细凤冲到官差面前想要挣脱铁链,几个官差被迫停下,无奈地望向神秘客,神秘客面无表情,一把扚住细凤的腕子逼她收手。
“够了!敌人可不会因为天干物燥、娶妻生子之类的芝麻碎而留情!你给我记清楚了,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的牺牲,长沙府才能抗争到如今!若是每个人都靠着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良心活着,还谈什么江山社稷!这是铁律,你能做的只有臣服!”
细凤被推搡到队伍的后面,她咬牙望着那道冷血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底竟生出几分自责。
直到队伍走远,细凤才迈开沉重的步伐追去,她跑到方才被强迫行走的少年身旁,扯下一截袖子,替他包扎起胳膊上的伤口。
“你叫什么?”
“椿子。”
“椿子?坚持下去,一切会好起来的。”
细凤的温情再次剥落少年刚刚愈合的坚强,他擦着眼泪点点头,在不断催促的叫骂中继续向前。
这注定是一条漫长的道路,细凤不紧不慢地跟在神秘客身后,她看见记忆中烟火味十足的南薰门已经被炮火碾压轰碎,山河落日之下,此地好如那杀人的场、陷人的坑!
···
将军听完神秘客的汇报,再次笃定自己当初的决断是正确的,这个当初血迹斑驳的汉子成就了他今日的辉煌,辅佐冷血,必要以此等铁骨为契。
“很好,这婆娘倒有几分须眉气。”
细凤被安置在军营帐外随时候遣,面前的将军在听说了她的经历之后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值此年月,他迫切需要这种韧性和血性相交融的典型。
“叫她进来。”
将军大手一挥,神秘客遂即退出。
少顷不多时,细凤撩开幕帷进来,尴尬地站在将军面前,不知是该打千还是万福。
“坐吧。”
将军正在审视战图,细凤怯怯地坐在一旁,进来之前她本想虚美隐恶,可当她见到那身黎黑色的铠甲时,涌到嘴边的那些话,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终于知道了神秘客为何会选择追随将军,想必与这身气韵非凡的铠甲有关。
自打她一进屋,仿佛连帐篷外的风都稍息了,她在昏沉的烛光中看不清将军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股子席卷而来的煞气——
那是历经无数生死方能锻造出的淡漠,毋需赘言,只与心中杀神别无二致。
温将军放下烛盏,静默地望着面前的妇人,细凤局促不安,甚至有些窒息的错觉。
“你做得对——任由伤痛蔓延,只能带来更大的损失。伟大的胜利,需要绝大的牺牲,我想你的父母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于你。”
突如其来的开场竟是提及双亲之虞,细凤的错愕又被伤心替代,她别扭着梗着脖子,不肯在人前落泪。
“他已经跟我说了你的来历,能明断是非这很难得,我猜想你肯定对我的军令抱有怀疑,不妨直说吧——我需要这股愤懑,确切的说应该是我需要这股愤懑背后的力量!这股力量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换句话说,唯有让他们孤注一掷地与罚军对决,才能换来生的希望。如果只是一昧地逃避,那么这种虚假的希望就会传扬蔓延,他们必定有死无生。而我做的,仅是将他们的愤怒集中在一个点上——我知道他们恨我,但当真正的敌人站在面前手舞足蹈的时候,我想他们会知道自己该去恨谁的,我的决断没有错,所以我们才能站在这里促膝长谈。”
将军话里的每个字都见诛心,可说是强词夺理,也可说是醒世箴言,总之细凤无言以对。
她从方才的直截了当中已经领略到了将军的冷血,秩序才是这个男人拥戴的铁律,他的风骨掺杂风雪,他的果决呈现杀伐。
“如果我任由他们逃生,湘军无兵,无异于板上肉糜,届时罚军震慑湖湘,他们又能逃到哪去?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可以与叛变相提并论的求生意志,所以我命人将他们捉回来填补兵力,并且我会持续这样,直到战争结束。你在这里很安全,我想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使命,去外面转转吧,这里可以让你活着,但不会是温柔乡。”
细凤无言退出帐外,临走前她看到将军饱含期待的目光,那是她失去已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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