荟娘呆坐在润太医的坟前,微风轻拂,吹皱她几经破碎的心肠。
老爹拎着柴刀走过来,陪同她坐在一起。
“我只想和你说一声抱歉。”
荟娘盯着木牌上的字迹,一笔一横都写满了悲情,老爹长叹一声,摇头道:
“时方才绍许不该离开的,更不该在众人面前说出——你的事情。”
“自作自受,是我活该,不怪他,不怪任何人。”
事到如今,荟娘反而坦然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那里面究竟孕育着新生还是罪孽都已经不再重要,她必要用余生来偿还这个罪孽,这才是老天赐予她的唯一出路。
“我想香叶会来找你,这把刀放在这可能会安全一些。”
老爹留下柴刀,起身时不忘一句善念——
“努力活着吧,就像某个人说过的那样,活着才是正义,如果这世道能让一个母亲绝望,那你肚里的娃娃兴许真就成了一道业障,你也不想绍许和香叶余生都活在痛苦中吧?”
荟娘没有回答,她看见老爹佝偻的身影逐渐远去,还有香叶沉重的步伐。
···
绍许情急之中,胸肺差点涌出一口血来,他在临死前想到的依旧是荟娘,即便记忆中那颗歪脖子树早就断折。
追踪而来的天官就要现身说法,绍许在沉沦中远眺山崖对面,忽而发现那一伙人马居然悄悄撤走了。
身后传来天官山呼海啸的咒骂声,撤走的凶险刻意逃避,留给绍许可供选择的余地。
他拼尽全力爬起来,一步两跳,跃过山崖,罡风正劲草木皆兵,在那些白头天官出现的瞬间,绍许藏在了一块巨石后面。
汹涌而至的讨伐以愤慨告终,那些白头天官追到山崖前,虎伺前瞻,瞋视周围:
“咦——哪去了?”
搜寻无果,先遣造访的天官足有六人,无惧埋伏,打算跳过来再行追讨。
绍许不敢侥幸,打好埋伏,等到为首那人虎跃过半,跳出行踪,一脚将其踹下悬崖!
惨叫回荡山谷,剩下几名天官怒气冲冲,可算是找出了目标。
“果然有埋伏!兄弟们小心了,一起过去,宰了这厮摘心滲酒!”
“得令!”
几名天官不肯善罢甘休,预备好姿势,朝着山崖另一侧袭来,绍许绷直锁绳,摆出一招“平寇震八方”,下盘钉地,目斩荒风,只见那帮歹人虎虎生风,一齐跳来,这边厢再不隐忍,冲过去大杀四方!
“嘿——”
···
香叶站在荟娘身后,那身强硬,竟于此刻无法直面柔软,他看见地上那把柴刀,猜想是何人故意为之。
“我都知道了,这孩子···”
“这孩子不是你的,我不会允许娃娃认贼作父。”
荟娘斩断情根,香叶眼眸放大,胸膛里烈焰焚天!
“认贼作父!我是贼?”
荟娘冲过来扯住香叶的衣襟,凶恶地尖叫承让怒火:“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你却要杀了那些人,又要绍许涉险,难道你没有一点善心吗!”
香叶抓住荟娘的双手,也跟着激动起来——
“我就是因为太有善心了才会导致如今的局面!如果我一开始就这么残忍,你会恨我,但你会活下去!这孩子是我的,你否定不了!”
“不——可——能!我永远不会让这孩子跟着你!更不会叫你一声爹!你的残酷无情一直被这身官衣镇压,我今天才知道,你根本就是一个混帐!”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未必你就清白了?未必你没有对我动情?你这个无情的女人,妇人之仁!”
香叶将荟娘推倒在地,才想起她已有身孕,急忙搀扶,荟娘冷然甩过一个巴掌。
啪!
“放开我!”
荟娘冲走,留下香叶攥紧拳头捶打着地面。
这时身后的细凤走了过来,她轻按住香叶的肩膀,之前的义无反顾在此时看来,好比浮言教唆:
“我不在乎你有这个孩子,我甚至可以···”
“滚!”
香叶的狂怒喝退温存,细凤又一次被香叶震开,她咬紧牙关,气得浑身发抖,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厮守,这根本就是一厢情愿的妄想!
“好!好!好!”
细凤狠罢了心肠,泼洒热泪,决然而去。
香叶继续跪在坟前,划过的冷风唱念出讥诮和嘲弄,也不知跪了多久,正当他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却见山林尽头,绍许满身鲜血,摔倒在地上。
“绍许!”
香叶赶忙冲过来,一把扛起绍许,只见他伤势严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无损,手指兀自发抖,不肯松懈那半截锁绳!
“救人啊——”
香叶抱紧绍许,冲进院内,润春也颇为惊异,众人围上,上忙脚乱开始帮忙。
过程中,香叶一直坐在远处,他的心绪被亲疏和残酷融炼出诡异的共生,绍许垂耷在床边的右手还在滴血,每一滴,都是一刀!
他看见荟娘抹泪啜泣,双手贴在腹部——这是一个母亲毫无意识的保护,看在眼里,凉透雄心。
香叶失魂落魄地从屋里走出来,他站在院子里,倚栏观望,不经意的瞥见在孽潮中捕捞罪恶,他看见被人带回来的那只虎头鞋正挂在枝头晾晒,精美的花纹在旷日持久的晾晒中褪浅,象征希望的救赎于此刻看来,斥满了凶险。
心底的呼喊再无法压制,香叶甩开膀子,冲到坟前拣回柴刀,又提着灶房里的热油冲将出来!
将热油浇盖在席棚四周,香叶掏出火折,趁众人不备,当即引燃了热油,过后横刀立马,站在席棚前,随时准备抵御顽抗。
訇——
火焰翻飞,白昼添筹,滔天的烈焰绽放罪孽,尖锐的喊叫回荡于天际,黑烟弥漫,终是引起了屋内众人的关注。
他们冲出来,看见一个与烈火同行的恶人正在追讨罪孽,火势蔓延,再无挽回的可能。
“不!”
润春哭喊,双膝跪倒,此刻无人出头,他们静静地站在裁决者的身后,目睹着一场残忍的审判。
“你们看见了吗!她们根本不是人!是畜生!是厉鬼!你们还想救赎她们?看看我们自己吧!不是我杀了她们,是她们自己选的,我们必生,这不是你说的吗!”
香叶吼叫着一刀剁死冲出来的纸鸢女,崩断的铁链缠绕在脖子上,烧透的热浪贴合在纸鸢女的脖子上,烙烫出恐怖的痕迹,她们血肉模糊地冲出来,眼中没有丝毫惧色,被仇恨的烈焰点燃后,她们只许杀生,不许告饶。
胸前化为灰烬的黄纸,在一阵氤氲的药气中化为灰烬,信仰崩塌,人事无妄。
香叶举刀剁砍,灭绝了所有苟活的可能,药田里的黑烟生腾出白雾的时候,救赎的希望也随之荡然无存了。
他看见最后冲出的纸鸢女被烧成一具焦炭,弱小无依的身形保持着痛苦的姿势,他在杀戮中拨开迷雾,看见了那只遗失已久的虎头鞋。
希望,随之瓦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