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得活着——香叶
···
山脚下罡风凌厉
黄白日头,山林里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声响——
老财来不及摘掉头顶的浮草,一头扎在了地上,面前那滩水洼里尽是污浊,可怜老汉顾不得许多,只想解渴。
这一晚亡命奔逃,嗓子里如同扎了一根铁签,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加上那一脸暴土扬尘,这老汉只看是愈发苍迈了。
人刚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伸舌头,就被随后追来的绍许一脚掀翻,老财哆哆嗦嗦地窝在一旁,直到被小驼哥搀扶着才敢起身。
绍许一语不发地走过来,竟从水洼里攥出了一条青蛇。
手脚麻利地将蛇皮活剥,不一会的工夫就闻到周围散发起阵阵肉香。
紧随其后的众人疲惫不堪,终于能坐下来休整片刻了,椒爷不敢大意,始终在附近巡逻。
荟娘捂着肚子坐在绍许身旁,接过那块蛇肉,不知该如何下口。
“你该休息下了,罚军都去捉土匪了,应该不会顾及我们。”
绍许扭过脖子,冲远处的椒爷喊道:“没留下尾巴吧?”
椒爷甩了甩鞭子,方才剥落的蛇皮已经被她用来修补鞭子了。
“且放心吧,零星有几个落单的都被我干掉了,我看前面再走不远就能离开金盆岭了,想想接下来的打算吧。”
绍许点点头,又递给荟娘一块生涩的蛇肉。
“吃。”
荟娘捏着两块蛇肉,几次想要张口,都被那股子腥臊味给拦住了。
小腹遂即传来一阵恶寒,这便跑到了林子里开始呕吐,润春跟在后面紧盯着荟娘的举动,有些话想问,有些事却不敢提。
“走。”
绍许把柴刀掖在肋下,紧了紧细碎的腿绑,又朝山下的方向走了。
身后众人皆有无奈,却都无话可说,就连那碎嘴的黄九都难得安静了一路。
约莫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附近逐渐出现了人烟,大伙这才把提着的心放下。
看前方不远就是潮宗路的牌坊,那里有条麻石子路,绍许记得那里曾有几处朝廷值办的机关,他打算带着大伙去那碰碰运气。
可当他刚走到路口的时候,又迟疑了。
此地入眼荒芜,并不比石马铺好上许多,尤是角落里那几双闪躲的眸子,总让他感觉心里发闷。
“来。”
这是一间驿舍,早年间负责向南城一带派送公文札委,邮驿所在,机关重地。
如今长沙府战事错乱,就连房子后面那天驿田都荒废了,更别提门前空荡荡的草棚和布满灰烬的春凳,想来此处已经沦陷,断不会有什么官兵把手。
绍许想在这休整一晚,等到明天再去麻石子路转转,这一行妇孺老幼,显然没有什么运气可讲。
绍许走到门前,发现门栓锁死,侧耳倾听又无声息,于是屏气凝神地贴在门前等了一会,这才拿出柴刀沉声喝道:
“谁!”
静谧的街道上,除了几面残损的纸鸢黄纸,再没有任何声响,绍许后退了两步,一脚踹开木门,“咣当”一声巨响,屋内尘土飞杨,只见驿舍最偏僻的角落里正蜷缩着一个无助的妇人。
那妇人不知在此躲藏了多久,见到有人闯入,慌张张站了起来,绍许漠然地站在门框前,仔细打量了一圈,这才道:
“走。”
妇人像是得了敕旨,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跑,一溜烟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绍许回头吩咐大伙进来,荟娘路过身边的时候,还盯着妇人跑远的方向。
“我看她就一个人,为什么不能一起···”
“别堵在门口,周围耳目众多,我们不能松懈。”
绍许推着荟娘走进驿舍,不愿将仅存的善心付之东流。
驿舍凌乱不堪,许是几经洗掠,虽为朝廷机关,眼下却仅存几张破烂桌椅,楼梯断折,木板崩裂。
大伙疲惫不堪,进了驿舍各自挑选好角落,椒爷靠在那半截楼梯上,又一次试图修理那条蛇鞭,小驼哥从地上捡起一个水壶,兴许是那妇人来不及拿走的,反倒便宜了老财。
喝完水,老财躺在地上晃神,看见小驼哥正手忙脚乱地拆解绑腿,那上面尘土飞杨,当家少爷何曾亲手碰过这类物件?于是忙不迭凑上来,轻车熟路地跪在面前搭手。
小驼哥怔了一下,缓缓伸手按住了老财。
“以后···不用这样了。”
老财也怔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而有些怀念老爷了。
悻悻然蹲坐在地上,面前的小驼哥沉默不语,将自己的腿绑拆下来,又蹲在了老财的面前。
“少爷——”
老财赶紧把腿收回来,死都不肯让小驼哥搭手,俩人较了半天的劲,最后还是没能妥协。
再看黄九,始终和润秋腻在一起,当弟弟的润春自不待见,却又苦于无奈,只得来到窗边打闲。
他想起自己曾经亲手葬送的一切,开始变得沉默寡言,那些从遥远树洞中传来的咒骂堪比魔咒,逼迫他走向良知的对岸,他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纸笔,兀自誊写起什么。
绍许走过来,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黄土路。
“在写什么?”
润春递上纸张,那原是一本心酸的历程。
“总得有人记录这场灾祸不是吗?算是给死后留点纪念吧。”
这份“纪念”看在绍许眼中,多是有关于正义和救赎的,他并不在意这种纪念,更不愿回首过往的一切,润春有话想问,黄九的呼喊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绍许,你得来看看。”
绍许走到公案桌前,只见桌上凌乱摆放着几枚勘合火牌,还有几封亟待传达的官牒文书,黄九手上拿着一张画像,正拿绍许对比观瞧。
“嘿——还真是你和香叶,快看看吧,你俩上榜喽!”
绍许狐疑地拿起那张画像,细品了一遍,似不敢确信,又仔细揣摩了个中意味,这才吐出一口凉气,竟是朝廷的海捕文书!
那上面的头像正是他和香叶,想来朝廷已经将他们认作是石马铺沦陷的罪魁祸首,文书上清清白白写着他们串通罚军,谋逆大罪,生死不论,人头作保,值银百两!
绍许丢下画像,直奔驿舍大门,冲到街上再想找那妇人,早已没了踪影,绍许皱褶眉头,回来的时候神色焦急,他并不在意被人栽赃嫁祸,只是这群追随他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麻石子路,俨然已经随同这张海捕文书向他宣判了流放。
润春猜想绍许为何要冲出去,内心深处只觉得这人已经发生了惊天逆转。
“你该不会是想···”
绍许不愿交谈,烦乱地挥了挥手:“先凑合住一晚吧,各自相安无事最好,万一来人了···椒爷,你把手后门,那里应该直通驿道,咱们可以从那离开。”
“得嘞!”
椒爷一屁股坐在了后门,昏暗中,有人坐立难安,有人愤愤不平,唯独黄九乐观精神,他拿着海捕文书和桌上的火牌,炫耀着他老道的经验——
“看到这个没?这个叫火牌,说明这张海捕文书是兵部发下来的,那个叫勘合,是地方官与京畿之地联络所常用的凭证,有时候也会传达给三班衙役,就咱们这群凡人,摸一下就值八十板子,这些年邮驿迅捷,八百里加急早都过时了,想当初老子可是逢上过千里···”
“什么?”
润秋听得入神,黄九忽然止住了炫耀,再抬头,那满坑满谷的麻子脸上写满了回味——
“我是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虽然这事不好听,但也从侧面证明了咱家头目那也是有本事的硬扎汉子!一百两哟,一百两都够老子开挖祖坟了!这得是多大的本事?是吧绍许?”
绍许没吭声,润秋掐紧这厮胳膊让他安静。
润春无奈地摇了摇头,来到大门外想要找回片刻清净,谁知道荟娘也跟了上来,二人关紧大门,荟娘紧张兮兮地看着四周,半天才肯说话:
“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吧?”
荟娘脸色扑红,正捂着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