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兆见高欢兵势日盛，恐后难制。慕容绍宗献策，奏天子加高欢重爵，召其入京，徐徐图之。魏帝元恭在尔朱兆掌握之中，自然准奏，降诏封高欢为渤海王，征其入朝。高欢欣然受了王爵，上表言河北未靖，不敢擅离，不就征。高欢与尔朱兆决裂在即，却未敢明言。手下诸将却等不得，不待高欢将令，各自行动起来。李元忠帅本部兵直逼殷州。尔朱羽生在殷州闭城拒守。高乾与元忠定计，假意率兵相救。高乾兵至，元忠败走。羽生只道是高欢派来援军，忙出城相迎。刚下得城来，众将一拥而上，将羽生乱刀砍死。元忠进据殷州城，高乾持羽生首级谒高欢。高欢见了，投袂而起道：“今日反决矣！”

　　是夜，高欢召心腹爱将于密室中，言道：“今四方喁喁，皆望吾举义，以除尔朱之虐，为百姓更生。天柱与我，私恩也。百姓与我，大义也。焉可为报私恩，而负天下之望？然镇户暂得安居，人心思安，贪生惧死，犹厌言兵。唯有置之于死地，刃加其项，势危其身之际，晓明利害，方可用命，卿等知之。”众皆会意而退。次日，高欢令人伪作敕令，言称不日将以六镇人配与契胡为奴，信使至辕门投递，宣布于众。六镇军户与契胡积怨甚深，契胡人又素来残暴，常以凌辱奴仆为乐。众人刚刚逃离契胡魔爪，在冀州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如何愿意回去！满营军士人心惶惶，忧惧不已。高欢又诈为并州兵符，限即日起发。部将孙腾、尉景肯请宽留五日。五日后，又将发。孙、尉二将复请再宽五日。又五日，高欢令于众人道：“违了军期，合当死罪，此行再难缓矣。”亲送众人于郊，涕泪横流。众人皆号恸，声震郊野，群情激昂。高欢谕之道：“吾与君等俱植根于六镇，失乡羁旅，义同一家。期许生死相依，不意上命征发。今西向为奴，必当死；误军期，又当死，奈何？”众人闻言，心知此行毫无生望，益发悲愤。大将彭乐愤然道：“横竖皆死，何不以命相博，死战求生！”众人攘臂高呼：“唯有反耳！”尉景道：“反乃急计，然当推一人为主。谁可主者？”众皆言：“唯高王可为我主！”高欢道：“尔等皆我乡里，亲逾兄弟，难以制驭，不见葛荣乎？虽有百万之众，无法度可依，各行其事，终归覆灭。今以吾为主，当与前异。毋得凌汉人、犯军令，生死任吾则可。不然，贺六浑不能取笑天下。”众皆跪地，叩头以血道：“生死唯大王命。”高欢逼反了六镇兵，椎牛飨士，建义于信都，移檄州郡，具陈尔朱罪状。其略曰：

　　尔朱丑类，沐猴而冠，外拥强兵，虐政遍行四海；内专朝政，凶威上逼九重。豺狼结队，弑君之罪已彰；虺蜴成群，篡国之形渐兆。一门济恶，六合痛心。不加斧钺之诛，难期社稷之安。今臣兵以义举，谋由众定。旌旗所指，逆贼咸除；军旅来前，奸党尽灭。上固天位于苞桑，下救万民于水火......

　　世隆见之，大惊失色，暗匿表文。然而纸中如何包得住火。不几日，尔朱兆闻高欢背反，羽生身死，盛怒，自将步骑二万，出井陉口，来攻殷州。高欢欲骄其心，弃了城池。尔朱兆进据殷州，得意洋洋，一面督军东进，一面作书邀尔朱家诸将，尔朱天光稳坐关中，按兵不动。其余者，只顾争权夺利，也无意前来。只有度律、仲远二人引本部兵马前往。初，二人闻高欢起兵，皆笑道：“贺六浑兵敝马乏，兴兵抗命，自寻死耳，一鼓可以擒之。”得尔朱兆书信，乐得做个人情，相会进兵。高欢知三部兵齐到，谓众将道：“今日不得不与战矣。”高欢另选新君，拥立渤海太守元朗为帝，改元中兴，申明号令，坚将士之心。高欢自为渤海王、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立长子高澄为渤海王世子。高乾为侍中，高昂为骠骑大将军，孙腾为尚书左仆射，封隆之为吏部尚书。余皆进爵有差。

　　高欢知尔朱亲族面和心离，定下了反间之计。遣上千细作四处宣布流言，混淆视听。一时言世隆与度律、仲远谋欲杀尔朱兆，一时又言尔朱兆与高欢暗中通谋，欲杀度律等人。尔朱各部闻了流言，各生疑惧。尔朱兆屯军于广河山前，仲远、度律营于阳平县北，相去数里，踯躅不前。尔朱度律猜到是高欢使的离间之计，又知尔朱兆多疑寡谋，轻信谣言，遂遣贺拔胜、斛斯椿往释其疑。二人嘴皮磨破，晓谕再三，尔朱兆疑忌稍解，领轻骑三百，与二人同至仲远营。仲远、度律自然热情相迎，接入帐中坐定。也是合该有事，有侍者端净手水盆，来至帐外，忽然手滑，铜盆落地。尔朱兆听得响动，只道是伏兵的号令，颜色顿异，超越而出，跳上马背，飞驰而去。仲远与度律呆在当场，哭笑不得。无奈只好复使贺拔胜、斛斯椿追之。二人马不停蹄，待得赶上时，已到了尔朱兆大营外。尔朱兆一声令下，反将二人缚了。尔朱兆气极，欲斩二将。至贺拔胜面前，亲数其罪道：“尔杀卫可孤，以下反上，其罪一也。天柱亡而不与世隆同来报仇，其罪二也。事昏君，为朝廷出力东征仲远，其罪三也。吾欲杀汝久矣。”喝令推出斩之。贺拔胜面不改色，坦然道：“可孤叛国谋逆，吾父子诛之。天柱之死，以君诛臣，胜宁负主公不负朝廷。不以为忠，反以为罪，何也？？今日被执，生死唯命。大敌在前，兄弟刀枪相向，骨肉成仇，覆亡之迹显也。胜不惧死，唯恐大王失策耳。”尔朱兆素无主见，闻言有理，乃亲释其缚，置酒谢罪。二人如何有心饮酒，应付一阵，回归本营。见了仲远与度律二人，细说经过。二人知尔朱兆轻狂多疑，难以共事，亦无心停留，引兵还镇。尔朱兆听说仲远与度律不辞而别，大怒，欲引兵追击，被慕容绍宗苦苦相劝，方才停歇了。

　　高欢闻知前计得售，大喜，进兵广阿，设寨衡水西岸，与尔朱兆相持对垒。将战，高欢升帐议事，谕诸将道：“彼众我寡，其若之何？”众将默然。大将段荣长子段韶，年方十九，列在末席。起身朗声道：“所谓众者，得众人之死力，强者，得天下人之心。尔朱骄狂，杀君易主，行路所见，不脱旬朔，天下思乱，十室而九。王躬昭德义，除君侧之恶，何往而不克哉！”高欢道：“吾虽以顺讨逆，奉辞伐罪，然彼兵强将勇，谋臣云集，强弱悬殊，天道无常，何以依之？”段韶答道：“韶闻小能敌大，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尔朱兆自矜其勇，藐视天下英豪，失将士之心。虽有于谨之智，贺拔之勇，不为其效死力，也是枉然。且尔朱诸兄弟尚不兼容，智者何以为之谋，勇者何以为之斗？尔朱覆灭在即，复何疑也！”高欢服其才略，谓段荣道：“君家生长麒麟儿，吾等皆无用矣！”遂以段韶为先锋，当先破敌。

　　段韶知尔朱兆素来依仗秀容铁骑，若骑兵覆灭，士气大挫。因此精选万名勇士，传下将令，登山伐竹。众人不知何用，却不敢违拗，只好依从，不多时伐了上万竿竹。段韶令人选取碗口粗细的，锯成竹筒。又命兵士将竹筒系在腰间，饱餐一顿，连夜凫渡衡水。过得河来，令军士草草创建一寨，随后解下竹筒，尽数埋在营寨内外，筒口与地相平。待得忙完，天已将晓。尔朱兆昨夜耽酒，此时正在酣睡。忽有军士来报，敌兵渡河建营，便欲引兵去夺寨。慕容绍宗谏道：“敌情未明，且主公宿酒未醒，未可冒进。”尔朱兆狂笑道：“吾有秀容铁骑，踏遍天下，何惧险阻。当下引了三千铁骑杀出，直奔河边营寨。段韶见敌骑呼啸而至，甚嚣尘上，不慌不忙，引兵结阵而退。尔朱兆见段韶无心恋战，心中暗喜，当先直冲寨门。不提防坐骑猛地失蹄，竟将其惯下马来。尔朱兆这一跤摔得十分狼狈，待得爬起来，却见所部骑兵纷纷落马跌倒。原来骑兵乘胜猛进，却不防备脚下。战马飞奔而至，多有马蹄踏入竹筒者，当下摔倒，筋断骨折。秀容铁骑纵横天下，何曾遇过这等事。正慌乱间，段韶引兵返身杀至，大刀阔斧猛斫一通。兆兵大败，狼狈退回本阵。高欢、侯景、窦泰引大队军兵杀至，众将士无不一以当百，人人戮力，个个效死。兆兵大溃，收扎不住，退至十里外方才停步。收集残兵，不及十之一二。尔朱兆羞愤不堪，急急逃归晋阳。

　　高欢所部收资粮器械无数。诸将入贺，高欢道：“此战万仁虽未授首，亦足破其胆、夺其魄矣。然兵以利用，今当乘此锐气，进取相州，以张形势。”诸将皆道：“唯大王命。”相州即邺城，帝王兴业之所在，西经滏口可越太行山，争晋汾之地，南下可横渡黄河，直逼洛阳，故而高欢急欲取之。当下留高乾守信阳，高欢督大队人马直逼邺城。邺城守将乃是相州刺史刘诞，前番被高欢劫了军粮，又惧又恨。此番又至，如何不慌。因此紧闭城门，坚守不出。邺城城坚墙厚，加上刘诞死守，攻城接近两月有余，竟毫无进展。刘诞坐困愁城，苦等援军不至，忧闷不已，日日以酒浇愁。这天入夜，刘诞端坐后衙，忽听得东门处一声巨响，仿若天崩地裂，接着马嘶人叫鼎沸声传来。刘诞心惊，正要遣人探问。亲兵来报，东边城墙塌陷了二丈许，敌兵已然杀入城了。原来高欢明里每日轮番攻打，暗地遣下掘子军，日夜不停，挖起地道来。待挖到城墙地基处，便立上数根木柱，以防塌陷。入夜，使人放火焚柱，木焚城陷，大军趁势攻入城内，杀散守军，擒拿了刘诞。刘诞不得已，乞降。高欢任之为军中末将。高欢入城安民，有巡骑拿获逃官一人，解至高欢面前。高欢细看，却是认识。此人姓麻名祥。高欢昔日为函吏时，因小过忤麻祥，被其重重责打。今番，麻祥闻高欢至，惧怕报复，挈妻子逃去，不想途中被获。麻祥见高欢，双股战栗，叩头请罪。高欢道：“汝前辱我，罪应诛，然汝头何足污吾刃。”竟不加责，官禄依旧。河北旧官听闻此事，心中安定。青州大都督崔灵珍、行事耿翔诸人皆来归附。自是投诚者不绝。

　　再说尔朱兆，自广阿兵败，奔回晋阳，羞于见人，每日纵酒。酒醉，寻属下风流过恶，重责之。所部诸将人人自危，日渐离心。侍中斛斯椿见尔朱兆势衰，私下与高欢结纳。高欢遣刘贵与之密议。斛斯椿语刘贵道：“天上怨毒尔朱甚于仇寇，异日必为高氏所灭。吾慕高公久矣，愿从骥尾，翦灭凶顽。”刘贵道：“天光与兆各据一方，欲尽去之甚难，去之不尽，必为后患。”斛斯椿道：“勿忧，吾往说世隆，使并召来。高公智虑深沉，用兵不测，必能聚而歼之。”刘贵大喜，与之定约盟誓。

　　斛斯椿见世隆，言道：“贺六浑，奸雄也，手握六镇雄兵，与君家势同水火，可战不可和。万仁新败，恐不足恃，必得天光并力，庶几有济。”世隆从之，致天光道：“高欢在山东作乱，扶立元朗为帝，兵称义举，欲灭吾家。万仁失利于前，必得吾侄致胜于后。同会并州，克期进讨。”天光与万仁相互猜嫉久矣，不欲劳师动众，回书世隆道：“高欢一函吏走卒，手下又无雄兵猛将，叔与万仁破之有余，何必侄也？”坚辞不赴。世隆忧虑，与书信示斛斯椿。斛斯椿假做好意，请往劝谕。至关中说天光道：“欢与尔朱家势不两立，并州恃勇轻敌，倘再覆败，大势瓦解，高氏兴，尔朱氏灭矣。此大王门户事，岂可坐视不救？”天光问计于贺拔岳。贺拔岳道：“尔朱家雄据八荒，士马强盛。高氏初起，岂能相抗？但能同心戮力，事无不捷。若骨肉相疑，家祸不免，焉能制人？如属下所见，莫若且镇关中以固根本。岳愿代主公前往，合势进讨。进可克敌，退可自守。庶万全无失。”斛斯椿见贺拔岳阻拦，讥讽道：“听闻令兄在高欢处，甚为倚重，君自请前去，其心可知。”贺拔岳听得斛斯椿如此说，勃然变色，厉声道：“家兄确在高欢军中，然岳与高欢素来不睦，且受主公知遇之恩，安能反背。斛斯椿佞巧无常，六镇乱时奔投天柱大将军。天柱薨，依附汝南王。万仁攻洛阳，复叛汝南，重投尔朱门下。如此奸小，其言如何可信！”天光听了斛斯椿挑拨，虽未全信，亦生疑忌。不从贺拔岳之言，亲自引兵东下。闰三月壬寅，天光自长安，万仁自晋阳，度律自洛邑，仲远自东郡，会于邺城外。号三十万之众，夹洹水而军。

　　高欢闻讯，谓众将道：“成王败寇，在此一战。”令尚书封隆之守邺城，自引兵出屯紫陌，骠骑大将军高昂将乡里部曲三千人以从，请为前部。高欢道：“将军所将皆汉兵，恐不足济事，可拨鲜卑兵一千相杂配之。”高昂道：“吾所将兵乃燕赵飞骑，惯使马槊，剽掠如飞，不逊秀容铁骑。今若杂之，情不相洽，胜则争功，败则推罪。不烦更配也。”高欢嘉其勇，许之。庚申，尔朱兆率轻骑三千，夜袭邺城，攻西门，不克而退。壬戌，高欢将战，与众将军议。高欢所部，多系鲜卑，平日军议，言鲜卑语。今日高昂在场，高欢嘱众将多言汉话。众将倡言在韩陵与敌决战。韩陵乃是汉将韩信屯兵之处，丘陵山地，只有中间一条大道。高欢自将中军，高昂将左军，高岳将右军。高欢兵少，恐众寡不敌，乃结为圆阵，牛车连系于后，堵塞归路，以坚士卒必死之心。尔朱兆望见高欢军，单骑出阵，唤高欢答话。尔朱兆以槊点指，遥责高欢道：“贺六浑，还记香火之誓否？”高欢答道：“你我二人结拜，誓言戮力同心，共辅帝室，今天子何在？”尔朱兆语塞，半响言道：“永安枉害天柱，我报仇耳。”高欢道：“以君杀臣，何报之有？昔初闻天柱讣，汝急据并州自大，岂是不反耶？与汝结义，私情也。汝弑君易主，荼害忠良，凌虐百姓，国恨也。贺六浑不敢因私忘国，今日义绝矣。”言讫归阵。尔朱兆大怒，率秀容铁骑，当先直冲中军。高欢左右亲将迎战，皆不能挡。被尔朱兆一槊一个，挑于马下。慕容绍宗见尔朱兆得手，麾兵随后猛进，高欢中军大乱。后军窦泰、段韶齐出，虽奋力相搏，亦不能挽回颓势。后面尔朱天光、度律、仲远率军渐次围拢过来，中军后退将溃，情势甚危。李元忠在中军，见战局不利，谓高欢道：“事急矣，请调左右二军。”高欢方才被尔朱兆一波突袭，打得方寸大乱。听了元忠之言，忙下令调高岳、高昂二将。高昂接了将令，以三千骑自栗园出，来至军前。见己方高岳领五百骑先至，冲敌后军，大将斛律金收聚散卒，勉力挡住敌军前锋，敌攻势稍缓，形势犹堪忧。高昂一马当先，率军横击敌军。尔朱大军正在奋力向前，忽遭劲敌，登时大乱。大军被截作二截。尔朱兆全力攻打高欢本部，忽听得阵后大乱，顾不上高欢，急回马来救，正遇上高昂。尔朱兆心头火起，也不答话，催马上前，挺槊便剌。高昂侧身闪过，左手一把捉了槊杆，向怀中一带。右手弃了兵刃，拔出佩刀，沿槊杆向前一送，直切向尔朱兆双手。尔朱兆慌忙松手。高昂夺槊在手，转槊直剌尔朱兆。尔朱兆大惊失措，忙向后退去。高昂平素便听说尔朱兆有柄马槊，柘木、鹿筋胶合为杆，二尺精钢锋刃，八棱破甲，红铜槊纂，历时三年乃成，取名唤作“通天彻地槊”。高昂宝槊在握，喜不自胜，奋勇向前，哪管什么埋伏，辨什么方向，只管一味冲突。尔朱天光、度律、仲远三将素畏高昂勇名，又见尔朱兆战败，心存胆怯，不敢上前。高欢见局势逆转，督中军反扑。高昂当先破敌，高声喝道：“万仁已授首，尔等为谁而战！”战场纷乱，不辨真假，尔朱部众见宝槊在高昂手中，只道他讲得是真话，哪里还有心恋战。尔朱后军大将长孙稚素来怨恨尔朱兆，远远望见前军小挫，一连说出七个“败了”，打马回跑。尔朱大军一时四散。尔朱兆平素骄横，目中无人，每常言：“吾拥秀容铁骑、握通天彻地槊，纵横天下，何所虑哉！”这番受挫，胆气顿失，随着败兵一路狂奔。慕容绍宗赶至尔朱兆近前，一把抓住辔头，切谏道：“虽小挫，犹可战，王勿退。”尔朱兆抚膺道：“不用公言，以至于此。今回晋阳重聚兵马，君为吾断后”。言罢，轻骑西走。绍宗叹息，收散卒，列雁行阵，强弓劲弩射退追兵，反旗鸣角，成军而去。高乾四弟高季式，得胜之余竟以七骑狂追敌军。高昂回营方闻知此事，以为季式凶多吉少，哭道：“丧吾弟矣！”至深夜，高季式方才返营，七骑一个不损，敌将首级挂满马项，鲜血盈袖，众皆叹服。

　　尔朱兆败还晋阳，仲远奔逃东郡，度律与天光退回洛阳。斛斯椿见三路兵败，心益自危，谓心腹爱将贾显度、贾显智道：“尔朱亡在旦夕，待贺六浑至京，群臣罪吾等附逆，将何以辩？今不先执尔朱氏，吾属死无疑也。”三人意决，倍道兼程返还洛阳。世隆自度律去后，不见报捷，日夜忧疑。一日，昼寝于中堂，其妻奚氏忽见一人持其首去，惊怖大呼。世隆惊醒，言梦中见一人斩己首级去，意殊不适。谓其妻道：“先是洛中谣云：‘头去项。脚根齐。驱上树。不须梯’。今又有此凶兆，吾祸不久矣。”正言间，尔朱败绩传至，夫妇相对而泣。尔朱彦伯自请将兵守河桥，世隆知彦伯志大才疏，不从，使外兵参军杨叔渊驰赴北中城，以次收纳败众。是夜，斛斯椿等人赶至，城门已闭，大呼求入。叔渊立城上谓椿斛斯椿道：“吾奉命来此镇守，东来败兵不得轻易收纳，须俟明日简阅，然后放入。”斛斯椿诡说叔渊道：“天光见大王兵败，心萌异志，欲大掠洛邑，迁圣驾于长安。宜先纳我，以为之备。”叔渊忠直，只道是实情，开门放入。斛斯椿目视贾显度。显度挥剑，斩叔渊于当场。斛斯椿引兵据住河桥，分派兵士诛杀尔朱族党。度律、天光闻椿叛主，欲引兵攻伐。也是天厌尔朱，接连大雨昼夜不止，弓弩胶解不可用。新败之兵，士马疲顿，皆无战心，纷纷离散。不得已，二人轻骑西走，至波津，随从尽散，为追兵所擒。斛斯椿使行台长孙稚诣洛阳奏报天子，别使贾显智、张欢率轻骑一千，掩袭世隆。是时京中大雨连日，不知外信。二人至径至世隆府第，执之于内寝，囚其全家。长孙稚于神虎门启陈，请诛尔朱一族。”尔朱彦伯得讯，狼狈出逃。虽是逃命，却舍不得珠玉珍宝，大包小裹装了数车，一路迤逦，遇追兵被执，与世隆俱斩于阊阖门外，悬首於斛斯椿门树。后送首级与高欢，度律、天光一并被执解去。尔朱仲远倒是侥幸，率亲信部众逃奔南朝。仲远帐下都督乔宁、张子期中道弃之，诣邺城降。高欢责其事主无终，将二人斩讫。世隆有弟尔朱弼，为青州刺史，见家族败落，恐部属反叛，累次与左右割臂为盟。帐下亲将冯绍隆言道：“割臂未足为诚，宜割心前之血盟誓。”弼从之。大集部将，披胸欲割。绍隆趁机夺刀，将其刺死，割了首级送与高欢。绍隆亦为高欢诛杀。

　　自是万仁、仲远虽未伏诛，尔朱宗族已消亡殆尽。时高欢势大，魏帝元恭也得小心逢迎，遣中书舍人卢辩劳军，慰高欢于邺。高欢此时已然另立新主中兴帝，欲引卢辩拜见新帝。卢辩道：“吾奉诏劳王，不闻又有天子。中兴若是正位洛阳，吾当见之，今则未可也。”高欢不能夺志，听其返还。经此一事，高欢不禁深思，如今天下，竟有二个天子，终不成体统。此二天子，一为己所立，即中兴帝元朗。此人虽无过恶，然系帝室远支。一为元恭，正位洛阳，却是尔朱兆拥立，且心机深沉，恐日后难制。此二帝，孰留孰去，委实难定。为此，高欢接连几日，踯躅不决。不得以，召心腹爱将密议。众人多有倡拥元恭者，言其贤德之君，宜主社稷。黄门侍郎崔凌道：“广陵（元恭）既为逆胡所立，何得犹为天子！不然义兵出师何名？”此言一出，众人皆无言。只好另觅新帝人选。斛斯樁道：“平阳王帝室近支，实为佳选。”平阳王元修，北魏孝文帝元宏之孙，广平武穆王元怀第三子，性沈厚，博学多才，遍体有鳞文。元修尝梦神人谓己道：“汝当大贵，得二十五年。”永安三年，封平阳王。后避战乱匿于田舍。高欢出身寒微，素与皇室无涉。听斛斯樁如是说，便道：“如此，此事尽委侍中了。”斛斯樁举荐元修本有私心，见高欢入彀，心下欢喜，忙辞了高欢，来至洛阳。斛斯樁知元修与散骑侍郎王思政相处甚洽，一至洛阳，先访王思政。斛斯樁入室坐定，问道：“王在何处！”思政道：“须知来意。”斛斯樁道：“欲立为天子耳。”思政乃与椿往见之。时元修独坐一室，凭几看书。忽见王思政进来，一言不发，大礼参拜。斛斯椿随入，亦下拜。元修慌忙将二人扶起，言道：“二卿何故如此？”思政陈述高欢迎立之意，元修闻之色变，谓思政道：“得毋卖我乎？”思政道：“不也。”元修道：“敢保之乎？”思政苦笑道：“世事变幻百端，何可保也？”元修心怀疑惧，思量再三，绝然道：“为一日天子足矣！”二人见元修应允，忙遣使回复高欢。高欢闻讯大喜，忙安排车驾，亲往洛阳筹办登基大典。斛斯椿见高欢来得匆忙，所带兵马仅千余人，心想：“不若就此将此贺六浑除了，大权尽归我手！”只恨手下无强兵勇将，不敢造次。因而潜至贺拔胜军中，以利相诱。斛斯樁道：“今天下事在吾与君耳。若不先制人，将为人所制。高欢初至，图之不难。”贺拔胜坦荡君子，自不肯与之合污，答道：“彼方有功于社稷，害之不义。兼与兄情意交厚，岂可自生反复？”斛斯椿冷笑道：“当今之世，尔朱覆亡，堪与贺六浑匹敌者，唯渤海高乾与君家昆仲也，待其立稳，必逐一翦除，到时莫悔。”贺拔胜不信，一笑置之。

　　高欢如期拥立元修，大赦天下。自孝明帝元诩为胡太后鸠杀，五年间，元子攸、元颢、元晔、元恭、元朗轮流登场，元修已然是第六位。北魏朝政早已不属皇室，而沦落于权臣私署。既然皇位已定，诸多候选皇帝便无留存之理。十月，高欢鸠杀元恭。先前元恭幽禁在寺中，赋诗云：

　　朱门久可患，

　　紫极非情玩。

　　颠覆立可待，

　　一年三易换。

　　时运正如此，

　　惟有修真观。

　　可怜元恭装聋作哑数十年，终抵不过龙椅之诱惑。开口说话，当了皇帝又能如何？“天何言哉”之真谛，谁人又能参透。十二月，元朗、元晔同时被弑。可怜这两位王爷被拥为皇帝时，连龙椅都未摸过。次年正月，元悦亦为高欢鸠杀。

　　高欢微末时，尚是矜持礼法，沽誉钓名。至战败尔朱，威望远播，便志满意狂，渐露骄淫。径入宫室，接尔朱后出宫，纳为妾室。这尔朱后便是先帝元子攸正宫，尔朱荣长女英娥，与高欢有旧，情意未断。臣纳君妻，一时舆论哗然。高欢又访得任城王妃冯氏，城阳王妃李氏，都生得妖艳非常，一并遣兵劫至府中。魏帝元修见高欢如此飞扬跋扈，又惊又恨，密诏王思政、斛斯椿二人计议。王思政劝元修隐忍。元修不悦。斛斯椿平素喜与术士剑客往来，好行机诈。高欢初入洛阳，斛斯椿虑其权重欲图之，赖贺拔胜力谏而止。及高欢翦除异己，杀乔宁、张子期，心益不安，今见魏帝如此，乐得煽风点火。斛斯椿道：“贺六浑权势方盛，不可妄动，否则重蹈先帝之辙也。可结藩镇以为外应，缔婚姻以缓高欢篡逆之谋。”元修道：“愿闻其详。”斛斯椿言道：“陛下禁旅单弱，先当广招武勇，添置内都督部曲、值殿之将。托言天下已平，悉调各地高欢部将入京，则欢势孤矣。朝廷之内，堪与高欢相抗者，贺拔昆仲与高乾耳。高乾与贺六浑同源于渤海高氏，一时难以离间，贺拔允又与高欢相交莫逆。唯有贺拔胜、贺拔岳二人可用。贺拔胜英雄无比，刚正忠烈，可使都督荆州诸军事，此外援一也。自尔朱天光败亡，关西无主，部众瞩意贺拔岳，岳素与高欢不睦，陛下若使其统领关陇，彼必感恩以死相报，此外援二也。陛下委重此二人，恐激怒高欢，当纳其女为后，以安其心。再伺机收高乾为内助，大事成矣。”元修闻言大喜，从其策。授贺拔岳关中大行台，都督雍、华、岐、豳、梁、益、巴、夏、蔚、宁、泾二十州诸军事。任用岳兄贺拔胜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荆州刺史、南道大行台、尚书左仆射。

　　贺拔胜甫一到任，即领兵南下攻占欧阳、久山、白洎、义城、均口，冯翊、沔阳、溠戍，活捉梁国将领庄思延，俘虏带甲士兵数千人。梁大将萧续固守城池，不敢出战。捷报传来，魏帝元修大喜，又恐高欢震怒，授高欢天柱大将军。高欢坚辞。元修料知高欢借鉴尔朱，不愿有此称呼，因即优诏允许，复遣李元忠致娉于晋阳。高欢爱女，名端娥。初娉命尔朱荣之子，未及行礼，尔朱父子见诛。欲要再嫁，一时又难觅佳婿。此事已成高欢心病。今闻讯天子有意，心中欢喜，与妻娄氏计议。娄妃道：“昔孕此女，梦月入怀。月本后象，今天子欲纳此女为后，此亦前定之数，妾何敢违？”高欢大悦，嘱手下盛礼相迎婚使。元忠本高欢旧人，今充大婚使，高欢敬待有加，设盛宴以待。酒酣时，论及旧事，元忠道：“昔日建义，轰轰大乐，比来寂寥，无人相问。”高欢抚掌笑，语诸将道：“此人逼我起兵。”元忠戏道：“若不令我为侍中，当更求建义处。”高欢道：“建义不虑无人，只畏如此老翁不可遇耳。”元忠道：“只畏此翁难遇，所以不去。”起座捋高欢须，大笑不已。高欢殷勤款待。元忠复坐下酣饮，直至夜静更阑，方才罢席。一住数日，大宴小宴，几不胜计。

　　高欢欲伐尔朱兆，又恐贺拔岳趁机东进。思虑多日，定下一计。入洛阳，逼魏帝元修降诏，任命贺拔岳为冀州刺史，令其赴京。贺拔岳接到诏命，便欲单骑入朝。手下薛孝通劝阻道：“高王以数千鲜卑破尔朱百万之众，其锋诚难匹敌。然高王方内抚群雄，外抗劲敌，安能去其巢穴与公争关中之地乎？且关中豪俊皆属心于公，六郡良家之子，三辅礼义之人，皆系仰于公，效其智力。公据华山以为城，因黄河而为池，退守不失封泥，进兵同于建水。欲束手受制于人，不亦鄙乎?”言未已，贺拔岳执孝通手道:“君言是也。”遂逊辞不就征。高欢览岳表，谓其使者道：“寄语贺拔公，关西事一以相委，无贻朝廷忧也。”高欢礼遇来使，歃血为盟，与贺拔岳遥结为兄弟。

　　高欢安抚了贺拔岳，愈发急于荡平群雄。秋七月庚子，大集并、肆之兵，扬言一举生擒尔朱兆。壬寅，高欢引兵入滏口，大都督厍狄干入并、陉。高隆之率步骑十万会高欢于晋阳，屯军于武乡。一时声势浩大。兵马齐聚，却又止兵不发。居月余，又言兴师讨伐，却又不见发兵。几月之内，如是者四次。将佐皆惑，却不敢问。高欢世子高澄耐不住，问道：“尔朱兆在秀容，分兵守隘，出入寇掠，及今不除，酿成遗患。父王屡次出兵，旋又中止，未识何意。”高欢道：“汝不识兵机也。秀容险远，兵少难克。若大军齐至，彼必远遁柔然。今数番虚张声势，足以慢其心。待岁终时，乘彼不备可袭而取也。”高澄叹服，再拜而退。

　　转眼年终，高欢密召大将窦泰至府。语道：“吾欲奇袭秀容，君堪此重任否?”窦泰道：“尔朱兆丧家之犬，不足为虑。关西贺拔岳智勇兼备，若不乘声望未孚，早早翦除，恐日后难制。”高欢叹道：“彼方受皇封，此时讨之，师出无名。贺拔岳长于兵法，拙于权谋，吾已定下机谋，不消一兵一卒西向，可坐收其首级。汝只管引兵奔袭秀容便是。”窦泰连连称是，归至营中，不动本部兵马，向高昂借那三千燕赵飞骑。高昂笑道：“君尚缺一副将，索性将我也借去了罢。”窦泰大喜过望，二将点齐兵马，间道而行，昼伏夜出，来至秀容谷。

　　话说尔朱兆自韩陵大败后，将士离心，索性破罐破摔，在晋阳城大掠一番，逃回秀容，派人占住关隘要道，不时派兵出关剽掠。后来听闻高欢举大兵来攻，急急调兵守御，着实慌乱一阵。后来只见高欢调兵，不见大军开动。防守渐懈，每日与诸将聚赌豪饮。慕容绍宗屡谏不从。除夕前夜，军将皆欢呼畅饮，全不知大祸将至。窦泰率兵潜至山城下，就近伏下。清晨城门方启，泰兵一拥便入，守兵昨夜宿酒，尚在梦中，骤然惊变，不知所措，四处乱窜。尔朱兆昨夜畅饮，宿醉未醒。慕容绍宗提剑而入，将其摇醒。尔朱兆忙问何故。绍宗顿足道：“敌兵入城矣，速去！”尔朱兆慌乱，不及擐甲，上马随绍宗从北门杀出。一路急行，人困马乏，回顾左右，唯有绍宗一人跟随。二人下马稍歇，尔朱兆见前方有一大树，枝叶茂盛如伞盖，笑道：“此吉兆也。”径直走过去，却见此树干上生满棘剌，问道：“此何树也？”绍宗道：“此乃皂角树，北方最是常见。”尔朱兆闻言不由一惊，喃喃道：“皂角者，‘兆’‘绞’也。天意我尔朱兆当缢于此树下，何去为！”绍宗方要解劝，忽听得后面杀声起处，追兵抵近。绍宗道：“吾去挡上一阵，将军有宝马，无人能追及，速行！”尔朱兆苦笑道：“此白马，唤作‘飞云逐日’，本是陈庆之坐骑。庆之兵败，为我所得。贺六浑当年累次相要不得，今不可留与他。”言讫，拔剑杀马，解带自缢于皂角树下。绍宗亦为追兵所执，高欢爱其忠义，不加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