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破门韩拔陵起兵始，至丑奴覆灭，历时六载，北境烽火熄灭。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尔朱荣荡涤群雄，功高盖世，尊崇无以复加。魏帝子攸益发有感大权旁落，杀机日盛。岁初长星出中台，扫大角。太史令言：“此除旧布新之象也。”子攸闻言惊惧不已。时有大将许周，劝尔朱荣进九锡之礼，尔朱荣笑道：“顷来受国大恩，未能混壹海内，何得遽言勋业！吾欲戒勒士马，校猎嵩原，令贪污朝贵，入围搏虎。仍出鲁阳，历三荆，悉拥生蛮，北填六镇，回军之际，扫平汾胡。明年，简练精骑，分出江、淮，萧衍若降，乞万户侯；如其不降，以数千骑径度缚取。待六合宁一，八表无尘，然后奉天子，巡四方，观风俗，布政教，乃可称勋耳。”子攸闻讯，非但不感释然，反觉芒剌在背，以为尔朱荣一日不除，帝位便难坐稳。时尔朱皇后怀胎九月，子攸疑其非系已出，每出冷言相讥。尔朱后性子刚烈，亦针锋相对，每常道：“天子由我家置立，今便如此，我父本日即自作！”子攸闻此语，扼腕切齿，隐忍不发。恰在此际，尔朱荣上表请入朝，乘便探视尔朱后。临行前，荐高欢为晋州剌史。尔朱荣素喜高欢才干，欲与之结为儿女亲家，遣刘贵说媒。刘贵欣然奉命，语道：“大王闻君有女端娥，与世子菩提年貌相当，欲娉为儿妇，特命下官前来作伐。”高欢道：“大王勋名盖世，四海一人。世子将承大业，非帝室名媛、皇家淑女，不足为配。贺六浑之女出自寒微，何敢攀麟附凤？”刘贵道：“刘灵助前从上党过，偶见令爱，见其相貌非常，额前紫气已现，有帝后之兆。”高欢道：“我家累受尔朱大恩，既蒙主公垂爱，不敢辞也。”刘贵见他应下，欢喜回去复命。高欢进与夫人娄昭君言之，昭君道：“将军误矣！尔朱荣权倾朝野，必不为天子所容。夫君屡劝其先发制人，彼存妇人之仁，不忍为之。此去洛阳，凶多吉少，弄不好祸灭九族，届时女儿岂不成了望门寡？”高欢叹道：“吾自诩世情练达，见识反不及妇人矣！”
尔朱荣闻高欢应允，大喜道：“待我见过天子回来，选了吉日，成就儿女婚姻。”尔朱荣来至洛阳，子攸有心借机发难，又恐杀了尔朱荣，元天穆在并州作乱。一面盛礼相待，一面诏天穆进京。天子在宫中设宴款待尔朱荣一行。酒酣时，尔朱荣道：“外人屡言陛下疑臣，意欲加诛，信有其事乎？”子攸心惊，故作镇静，笑答道：“人亦有言卿欲图朕，信有其事乎？”尔朱荣与子攸相视大笑，欢洽如故，尽兴而别。
尔朱荣出了宫门，尔朱世隆谓尔朱荣道：“我观天子神色有异，恐怀异图。兄长神武英明，威加海内，奈何屈身事人？不若乘机受了禅让，成就大统”。尔朱荣笑道：“英娥临产，若生皇子，必为储君，承继宝祚。我若为天子，世人必笑我无赖，与外孙争夺帝位。吾誓不为之。”尔朱世隆闻言，摇头叹息而去。此语传到子攸耳中，不由大惊，心想皇后若生皇子，奸臣必杀己拥立外孙。”子攸杀心愈坚，密招亲信大臣杨侃、温子升及元徽，谕道：“朕近日梦中取刀，自割十指，醒后犹觉手痛，不知主何吉凶？”元徽最恨尔朱荣，因而抢先答道：“蝮蛇螫手，壮士断腕。尔朱荣早晚必反，宜尽早诛除，不可迟疑。”杨侃道：“自割十指，何异于蛟龙断爪，尔朱荣虽张狂跋扈，亦是能臣良将。今北土初靖，南方未宁，陛下自毁长城，诚不足取也。”温子升亦谏道：“三国时王允计诛董卓，余党作乱，反受其祸。”子攸道：“王允若赦凉州人，必不至死。若戮及首恶，宽赦余党，何来祸端。”杨侃欲再言，子攸厉声道：“朕之情理，卿所具知。死犹须为，况不必死！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高贵乡公者，三国时魏帝曹髦也，亲率宫卫，挺身击司马昭，未竟身死。常道乡公者，曹奂也，让帝位与司马炎，忍辱偷生，世人耻之。三人见帝意已决，遂立誓共诛尔朱荣。
不几日，天穆奉诏入朝。子攸暗喜，在宫中设好伏兵，欲将二人一并诛除。尔朱荣和元天穆前来拜见天子，酒过三巡，尔朱荣忽感头痛，便与元天穆匆匆辞去。杨侃带人在外埋伏，未得讯号，不敢轻动，眼看着尔朱荣离宫而去。机会丧失。子攸恐事泄，惊惧不已，几欲逃离洛阳。元徽献策道：“何不托言皇后生子，再召荣入宫，就便图之。”子攸道:“皇后怀孕九月，怎言生子？”元徽答道：“妇人不及产期生子，亦是常事。”子攸从其谋，伏兵于明光殿东廊，遣元徽诏尔朱荣、元天穆二人入宫。元徽来至尔朱荣府上，以喜讯相告，欢舞盘旋，以示庆贺。尔朱荣不虞有诈，与天穆一同入贺。
子攸闻尔朱荣前来，心下忐忑，面露慌张。温子升道：“陛下色变，速请饮酒，以壮胆色。”子攸连饮数杯，顔色稍平。命子升执赦诏出，俟尔朱荣一死，即颁诏大赦天下，以防余党反乱。尔朱荣及荣长子尔朱菩提、天穆等入宫。途中正遇子升，尔朱荣一把将诏书夺过，笑问道：“是何文书？”子升颜色不变，答道：“敕”。尔朱荣爱女心切，未暇细问，放了子升，匆忙入宫。参拜天子毕，坐定，方欲问皇后母子情形，光禄少卿鲁安、典御李侃晞等持刀从东门而入。尔朱荣知有异变，起身奔向御坐，欲将子攸劫作人质。众人见了，皆惊呼无措。不想子攸预先在膝下藏了宝刀血虹，当下拔刀出鞘，直剌尔朱荣小腹。子攸唯恐尔朱荣不死，用力之猛，刀尖贯背而出。众武士纷纷舞刀乱斫，尔朱荣与菩提、天穆并数十随从同时俱死。可叹尔朱荣盖世枭雄，纵横天下历百战而不死，一朝入宫，命丧群小之手。战阵沙场，远不及宫闱险恶也。
子攸杀死尔朱荣，亲登阊阖门，令温子升宣诏，历数尔朱荣之罪，大赦天下。尔朱世隆、司马子如惊闻变故，连夜奉了尔朱荣妻小，焚西阳门出，夜走河阳。尔朱部众在洛阳不在少数，闻变，群情激愤，欲奉贺拔胜为主，兴兵入宫，替主复仇。贺拔胜与尔朱荣亲若手足，闻荣被杀，痛彻心肺，然秉执忠义，不敢犯上。谓众将道：“主公蒙冤，必是奸邪挑唆天子所致。为人臣子，无仇君之理，况彼设下机谋，必有防备，不可自去送死。尔等各回其所，待我奏明天子，洗主公不白之冤。”众人闻言大沮，各自散去。多有回归乡里者，亦有赴河阳投奔尔朱世隆者。世隆欲北还，子如道：“今天下汹汹，唯强是视。当此存亡之际，不可以弱示人。若亟北走，恐将士离心，部众尽散，朝廷提兵来剿，届时束手，委命于刀笔小吏也。不若分兵守河桥，回军向京，出其不意，可获大功。假使不得所欲，走亦未迟。”世隆从之，收合余众来攻北中城。
子攸料到尔朱余党反叛，遣武卫将军奚毅、前幽州刺史崔渊将兵镇守北中城。奚毅知有尔朱大兵杀到，顾左右道：“谁敢下城斩敌将首级！”众将面面相觑，无人应声。奚毅道：“吾等禁卫，岂可示弱于叛贼！”遂亲引人马出城迎敌。尔朱余部，感念尔朱荣往日恩遇，无不奋力向前。禁军营务弛废久矣，怎敌得必胜哀兵，兵刃方接，败相已现。奚毅亲身搏战，见兵众散乱，心已慌怯，被敌大将田怡一刀斩于马下。崔渊拨马欲逃，亦被乱军杀死。世隆乘胜进据北中城，令将军田怡护卫家眷，屯兵城内，亲率诸将屯兵城外，遥对洛阳，为进击之势。朝廷慌乱。前华阳太守段育与世隆有旧，奉召慰谕。尔朱余部义愤难消，一拥而上，竟将其乱刃分尸。十月癸巳朔，尔朱度律将骑一千，皆衣白袍，旗号如雪，来至城下索太原王尔朱荣尸身。子攸升大夏门望之。大军遥望城上龙凤旗旌，知是驾至，齐声高呼：“天子枉杀功臣！”子攸道：“非朕忘恩负义，实为社稷大计。太原王立功不终，阴图篡逆，王法无亲，已正刑书。罪止荣身，余皆不问。卿等若降，官爵如故。”度律答道：“臣等从太原王入朝，忽致冤酷，今不忍空归，愿得太原王尸，生死无恨。”因涕泣，哀不自胜。群皆恸哭，声震城邑。子攸亦为之怆然，出尔朱荣尸，又遣侍中朱瑞赍铁券赐世隆。世隆抚尸痛哭，良久起身，弃铁券于地，踏于脚下，言道：“太原王功冠天地，赤心为国，东平葛荣，南拒萧梁，西灭丑奴，北翦韩楼，功不在韩、彭之下。天子不顾信誓，枉加屠害。今日两行铁字，岂可复信？我不杀汝，归语天子，不为太原王报仇，终无归计！”
朱瑞不敢多言，归告天子。子攸出库中金帛，悬赏于城西门外，广募敢死之士，以讨世隆，一日得万人。以车骑将军李叔仁为大都督帅之，与度律战于郊外。然新募之兵未经习练，一触即溃。度律挥军大进，李叔仁自忖不敌，引军南去。正慌乱间，见前方斜刺里杀出一军，直奔叔仁而来。叔仁大惊，只道是尔朱伏兵。走至近前才知是自家人马。那领军之将乃是大将高乾。高乾，字乾邕，渤海豪族高翼之子。高乾好任侠，性明悟、俊伟有智略。高乾年长，有弟三人。二弟高慎，字仲密；三弟高昂，字敖曹，四弟高季式，字子通，皆负才勇，而高昂尤武艺绝伦。世人美誉之“河北四虎”。高乾与子攸有旧。值河阴之变，聚兵于河、济之间，频破尔朱军。子攸使人招安，遂同入朝。子攸欲借高乾兄弟之力诛杀尔朱荣，封高乾为黄门侍郎，高昂为散骑常侍。尔朱荣知之，奏帝道：“此等皆曾叛乱，不宜立于朝廷。”子攸不得已，并解其职。
比及尔朱余党作乱，高乾收聚乡勇，驰赴洛阳，正遇见叔仁兵败，急忙上前相救。高乾见追兵将至。顾三弟高昂道：“汝每夸耀武勇，今日当努力！”高昂慨然跃马而出，直贯敌阵，所挡者无不落马丧命。敌军大乱，争相躲避。不多时，高昂引兵奏凯而回，马项上挂了十余个人头，皆是尔朱军中上将首级。叔仁大喜，言道：“昔日乡中恶少年，长成矣！”高昂幼稚时，便有壮气，长而俶傥，胆力过人，龙眉豹颈，姿体雄异，其父为求严师，令加捶挞。高昂不遵师训，专事驰骋，每言：“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谁能端坐读书，作老博士也。”高昂招聚剑客，家资倾尽，乡闾畏之，无敢违迕。其父翼常谓人道：“此儿不灭我族，当大吾门，不只为州豪也。”尔朱荣爱高昂豪勇，欲收为已用。高昂不为所动。因而设计诱捕，囚高昂于驼牛署，高昂力大，竟摧折监栏而出。高昂脱狱，仿若猛虎出笼一般，当下格毙数十狱卒，逃亡在外。
此番争战，双方各有胜负。尔朱度律见高家兄弟勇猛，心生惧意，敛兵暂退。魏帝子攸知世隆不肯罢兵，会集群臣共议却敌之策。众皆惶惧，群臣默然。高乾出列道：“小贼狂悖如此，朝廷有不测之危，正是忠臣义士效节之日。臣虽不武，请以一旅当先破贼。”不待子攸作答，元徽抢先言道：“官军累败，士气低迷，当据城待援。如出战不利，累及天子。朝堂之上，岂容汝发此狂言。”子攸叹道：“尔朱党羽遍布天下，何来勤王之师？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拼死一搏。只是高将军独木难支，谁可统兵同往。”通直散骑常侍李苗奋衣而起，言道：“壮士击贼，岂可无伴！宁陪烈士亡，不伴懦夫生。”李苗本为南朝之人，梁武帝萧衍篡齐，叔父为其所杀，李苗身负国恨家仇，北投魏国。子攸嘉其勇烈，殊礼相待。李苗感恩，立誓以死相报。
二将出了朝堂，高乾谓李苗道：“近日黄河浪高水急，叛军远途至此，舟楫不备，全凭河桥转运兵马粮秣，吾欲诱敌大部来攻，将军引军焚毁河桥，令其首尾难顾，彼军容虽盛，不难破灭。”李苗道：“但能有益社稷，虽万刃加身，亦不敢辞也。”高乾道：“将军忠烈，世人感佩。此战凶险，将军只须顺流放下火船，烧断河桥，便是大功一件。万不可上岸击贼，切记，切记。李苗慨然领命而去。高乾点了一千精兵，出了北门，行不多时，远远望见敌军旗号。高乾命军士扬尘鼓躁，大张旗鼓而进。尔朱世隆前番进兵受挫，懊丧不已。见官军直逼大营而来，远远望去，不知多少军马。世隆畏敖曹之勇，不敢轻敌。一面调北岸军兵南下助战，一面督军结阵。
再说李苗率军在上游乘船。波涛载着战船，奔流而下。不多时，河桥依稀可见。李苗见桥上不少军兵自北而南一路急行，全然无备，不由得心下大喜，下令放下火船。那火船上盛满油浸柴薪，一点即燃，河流迅急，倏忽而至，直撞上河桥。那河桥不过是木板搭造而成，如何经得火烧。一时间火焰冲天，火光映着河面，宛若火龙出水。尔朱世隆正布阵与官军相持，忽见后方河桥火起，心惊不己。高乾见了，如何肯失了良机，催军一齐向前。三弟高昂一马当先，直取世隆。世隆慌忙退入阵中，麾下四员亲将上前，抵住高昂。这四将乃是同胞兄弟，分别是尔朱忠、尔朱孝、尔朱仁、尔朱义，本是山中猎户，善使钢叉，武勇绝伦，山中野兽闻风远遁。世隆狩猎山中，偶遇四人，见其逐虎跃涧，如履平地，赞叹不已。收在帐下，认作义子，每遇强敌，遣四将往战，无不克捷。
高昂与四将接战，毫无惧色，铁槊翻飞，如恶蛟弄海。两边军兵见了这等恶战，惊得张口瞠目，不敢上前，止械驻观，留下了好大空地。战至六十余合，尔朱孝一个不防，被高昂挑去盔缨，尔朱孝骇得俯下身去，拨马便走。这四人本是各占一角，成“四象”之势，彼进我退，颇具章法。尔朱孝一退，破绽立现。高昂心喜，举槊假意要追。尔朱忠、尔朱仁见了，忙从斜剌里上前拦阻，尔朱义亦从后赶来。高昂也不回头，槊交右手，向后一剌，正中尔朱义前心。尔朱义跌落马下，毙命当场。尔朱忠大惊，挺钢叉剌来。高昂举槊相迎，尔朱忠手腕一沉，钢叉绞住槊杆。尔朱仁见高昂受制，趁机上前直剌。高昂奋力一扬，竟将尔朱忠钢叉震飞，反手一槊，结果了尔朱忠性命。随即侧身躲过尔朱仁钢叉，右手举槊打下，将尔朱仁头骨击碎。尔朱孝见三个兄弟被诛，怒不可遏，返身弯弓搭箭要射高昂。高昂见了，嗔目大喝，声若狂雷。尔朱孝吓得手足无措，弓箭落地。高昂催马赶上，一槊剌出。尔朱孝死在当场。高昂力毙四将，复来赶世隆。世隆胆寒，策马北奔。众人见高昂如此勇猛，纷纷走避，阵形大乱。叛军畏高昂之勇，又见河桥火起，恐后路被断，心中慌乱，无心恋战，争相上桥北逃。那河桥虽有丈余宽，却如何容下许多人马。众人自相践踏，被挤下落水者不计其数。更有甚者，踩踏之下，河桥垮塌断绝，溺死者无算。
世隆仓惶间随败兵渡过北岸，驻马稍作喘息。那边大将李苗纵火烧了河桥，正要返航，远远望见北岸世隆旗号，心中大喜，早忘了高乾叮嘱，令军士摆船，当先登岸。叛军被高昂杀个大败，心中恼恨，又见李苗所部不多，把气恼尽撒在李苗身上，一拥而上。李苗军初上岸，立足不稳，反被杀个落花流水。李苗亦被创十数处，血竭而亡。叛军将李苗尸身挂在旗杆顶端，以耀军威。对岸高昂望见，勃然大怒。当下带了十数亲兵，驾一叶小舟直趋北岸，岸上叛军见了，集兵攒射，一时箭如飞蝗。高昂伏在舱中，待距岸二丈远时，左手执刀，右手撑槁，奋力一跃，腾空而起，直落在岸边。高昂仿若天神降世，抡起大刀，狂呼猛进，一通大砍，但见人头滚落，项血喷涌，叛军惊骇，再度大溃。高昂砍倒旗杆，收了李苗尸首，扛在肩上，从容而退，渡水南归。叛军本是身经百战的契胡勇士，不想被高昂一通厮杀，惊得肝胆俱裂，十万之众，唯知逃遁，竟不敢直视高昂，遑论上前阻挡。皆私语道：“此人勇烈，项羽亦不及也！”自此，人皆誉高昂为“赛霸王”。这一役，叛军自相践踏堕水溺毙者竟有万余，士气低迷，世隆引军北走。
魏帝子攸听闻高家兄弟大破叛军，喜出望外，欲大加封赏功臣。元徽侦得此汛，心中生嫉，生怕高氏兄弟因功受宠，大权旁落。遂入宫密奏道：“世隆兵败，不久自灭。堪虑者，尔朱余党散布定、冀，若不及时剿灭，恐复生变乱。今有高氏兄弟忠勇，可堪重任，何如遣其平定河北。”子攸偏信元徽，遂纳其言，任高乾为河北大使，带上诸弟，招集曲部乡勇，讨平叛乱。圣旨降下，高乾知是元徽谗言所致，然圣意难违，只好从命。高乾临行，子攸亲送出城，执杯在手，手指洛水，言道：“卿兄弟本冀州豪杰，士卒效命奔走，蹈死不顾；倘京中有变，可为朕至河上，耀众扬尘。”高乾闻言，叩头以血，涕泪哽咽。高昂接过御酒，一饮而尽，慨然放歌：
垄种千口牛，
泉连百壶酒。
朝朝围山猎，
夜夜迎新妇。
高乾亦作歌和之：
钟鸣鼎食非吾愿，
万户封侯未可期。
仗剑天涯诛奸佞，
一腔热血酬知己。
歌至高亢处，高氏兄弟四人拔剑起舞，见者无不涕流。杨侃闻歌，叹息道：“今日之事，奸佞不在天涯，在朝堂之上也。”
话说尔朱世隆被高氏兄弟杀个大败，引了败兵，一路北遁，欲回晋阳，迎面正遇见尔朱兆引着大军南下。尔朱兆所部多为秀容子弟，听闻尔朱荣身死，无不切齿。三军缟素，兼程而至。尔朱兆见了世隆狼狈之相，心中有气，责之道：“昔日在虎牢，汝畏敌如虎，弃关而逃，徒送了世承性命。近日叔父在京，汝不能护卫，一闻变故，先众人而遁，如此怯懦，何以为将！”世隆虽是长了尔朱兆一辈，却最惧其骄横，因而满面羞惭，唯唯称是，心中暗生嫌隙。尔朱兆毫无顾忌，谓世隆道：“汝且为后队，看我当先破敌。”当下一面引兵南进，一面致书尔朱亲族旧将，约其共同起事。
高欢在晋州接了来信，见言辞轻慢，心中不悦，以书信示长子高澄。高澄道：“尔朱兆此番胜算甚大，从之，定可加官晋爵。然兴兵犯驾，背负谋逆恶名，得不偿失。且天柱将军亡故，尔朱家无堪大任者。尔朱兆狂妄无知，天光短视无志，世隆怯懦无能，仲远残暴无亲，度律寡断无谋，彦伯碌碌无为。大丈夫自有主见，奈何听人颐指气使。”高欢思了片刻，言道：“尔朱兆狂愚如此，敢为悖逆，吾不能长事尔朱矣！”遂遣长史孙腾致书尔朱兆：
欢承太原王厚恩，待以国士，富贵与共，虽碎骨粉身，不足以报。辄闻大变，痛心疾首，欲兴师问罪，自惭势力孤弱。足下风驰电掣，举兵犯难，伸不世之冤，雪家门之恨，欲以欢为扈从，肝脑涂地亦何敢辞？然山寇未平，今方攻讨，立有后忧。寇平之后，定执锐前驱，兵指河洛，效犬马之劳。
尔朱兆见高欢不肯谐行，招世隆问计。世隆道：“将军称兵向洛，虽是复家仇，终是以下犯上，名不正，言不顺。自然无人响应。为今之计，当另立天子，号召天下，共讨昏君佞臣，则大事济矣！”尔朱兆闻言大喜，与世隆计议，共推长广王元晔为主。元晔是中山王元英从子，乃是帝室旁支，本无缘大位。今骤然得国，喜不自胜，草草称帝，改元建明。以世隆为尚书令，尔朱兆为大将军，度律为太尉，彦伯为侍中，仲远为车骑大将军。尔朱天光远在西北，亦加封为陇西王，诏其提兵助战。
是时，尔朱天光在关中剿除了万俟丑奴，正督率贺拔岳、侯莫陈悦诸将讨平诸地。闻尔朱荣死讯，亦有意兴兵复仇，招二将商议。侯莫陈悦抢言道：“天柱大将军功比天高，一朝面圣，无辜见戮。大丈夫恩仇必报，此仇不报，何以立于天下！”天光颌首。贺拔岳心向朝廷，进前谏道：“主公蒙冤，自有昭雪之日，以臣伐君，终是不祥，不如静观其变。”天光从其议。不过几日，魏帝子攸使朱瑞至关中，述朝廷赦宥之恩、招抚之意，进天光为侍中，仪同三司，兼领雍州剌史。天光接了诏命，上表道：“臣无异心，唯欲提兵赴京，仰奉天顔，申明叔父罪状。”子攸览表心惊，又无它策，只得好生安抚，复又加封天光为广宗王。天光受封，遂隐持两端，全意经略关陇之地。
尔朱兆聚集各方兵将，意气风发，督众南下。沿途所遇，多有尔朱旧部，开城归降者甚众。叛军一时声势浩大，甚嚣尘上。子攸闻讯大惊，便欲调高乾兄弟入朝。元徽忌高乾之才，奏道：“尔朱蚁聚之众，此来自取败亡。高乾初至河北，未暇抚御地方，旋即召回，至令王土复归贼有，诚可惜也。”子攸素来决绝，却独信元徽谗言，息了调兵之念。下诏任元徽兼大司马，承尚书事，总统内外。元徽遣大将郑先护出战，先护空有名望，却非智勇之士，几战下来，兵马折损过半。先护恐回朝见罪，竟弃了大军，投奔南朝。官军不见了主将，不战自溃。尔朱兆挥军大进，直追到黄河北岸。元徽接了败报，心中慌乱。可惜他长于内斗，短于韬略，正所谓“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无计退敌，只好隐下败报。子攸问及战事，元徽但言官军屡胜，不日贼兵即退。朝廷拨下金帛犒赏三军，亦尽数为其吞没。守城将士皆怨，士无战心。这一日，子攸蓦然心悸，问策于禁军大将元鸷。那元鸷本是尔朱荣心腹，当年河阴之难时，立于尔朱荣身后，视亲族血流成河如无睹。元鸷见叛军势大，早已暗中向尔朱兆输诚，因言道：“前番烧了河桥，黄河天堑阻隔，叛军虽盛，尔朱兆岂能轻渡？”子攸闻言，心稍宽慰。不想到了十一月间，狂风暴起，黄尘蔽日，河水浅涸。尔朱兆见此良机，不待木筏完备，便欲催军急进。世隆谏道：“黄河天险，从未有涉水而过者。纵便侥幸过河，彼四面合击，何以御之？”尔朱兆斥之道：“汝如此胆小，怪道一事无成！”当下亲率秀容铁骑三千，从上游涉水过河。也是天未厌乱，往日里黄河巨浪滔天，水深莫测，此时竟刚好没过马腹。尔朱兆过得河来，也不待后军跟进，径趋帝都。三千铁骑，每人背后插了一面旗帜，远远望去，旌旗蔽日。守城将士不虞此变，惊得四散奔逃。元鸷趁机带了心腹将校打开城门。尔朱兆兆率军长驱而入，直抵宫禁。宿卫大将元宝通仓促应战。弯弓要射，慌乱间战袍裹住弓弦，箭不得射出。尔朱兆催马来至近前，一槊挑翻宝通。元鸷在侧大呼:“大军毕集，只为诛除奸佞，报家国之仇，尔等速速避让，勿枉送了性命。”禁军见长官如此说，一哄而散，更有甚者，趁机剽掠百姓。京城一时大乱。
魏帝子攸闻知城破，仓惶出奔，车驾不及完备，步行至云龙门。正遇见城阳王元徽带了金银珠宝，策马疾走。子攸连呼数声，元徽竟不顾而去。子攸泣道：“朕平日倚重亲贵，临危时，竟无一人挺身救难。悔不该听了奸臣谗言，遣高氏兄弟经略河北！”子攸失魂落魄，带了亲随，走不多时，被尔朱骑兵赶上执住，报与尔朱兆得知。尔朱兆不欲与之相见，令人将其幽禁于永宁寺。尔朱兆得意洋洋，自领亲兵，纵马入宫。见了美貌女子，也不管是妃嫔亦或公主，捉来姿意污辱。复传令手下兵将，大掠十天，公卿富室，皆不能免，洛阳士民死者无数。城阳王元徽背弃主上，也未得了好下场。走至南山，茫无所投，想起洛阳令寇祖仁，一门三刺史皆由自己引拔，定念旧恩，径往投之。元徽携有黄金百斤、马五十匹，祖仁利其财，深夜与子弟密谋，语道：“闻尔朱兆悬赏购募城阳王首级，得之者封千户侯，今日富贵至矣。”子弟欣然。次日，祖仁谓元徽道：“风声已露，官捕将至，王不如逃于他所，以待事平。”元徽此时已是惊弓之鸟，慌忙间单骑而走。祖仁使人于半路截杀，送首于尔朱兆，以此邀功。尔朱兆早就听闻元徽贪鄙，富可敌国，疑心元徽财宝为祖仁侵匿，言道：“昨夜里做梦，元徽谓己有黄金二百斤、马百匹在汝家，可有此事?”祖仁大惊，矢口否认。尔朱兆不信，令人将祖仁家眷尽数拘拿。祖仁无奈，只好将元徽金百斤、马五十匹供出。尔朱兆疑祖仁尚有藏匿，严刑拷问。祖仁惧死，将家中旧有金三十斤，尽数奉上。尔朱兆犹不信，将祖仁悬于树上，以大石坠足，捶之至死。又抄掠其家资，尽诛其子弟。
尔朱兆进了宫禁，连日来夜卧龙床，肆意淫乐。这一日，忽想起堂妹尚禁在冷宫之中，急招其来见。尔朱英娥抱子入见。尔朱兆见英娥怀抱婴儿，不知是高欢骨血，只道是元子攸之子。不由怒火暗生，谓英娥道：“昏君无道，己被监下，吾欲扶立汝子为新皇，如何？”英娥道：“但凭哥哥做主。”尔朱兆道：“贤妹将皇子递与我看。”英娥不虞有诈，将婴孩递将过去。尔朱兆一把接过，顿时变了颜色，厉声道：“暴君之子长大，必肖其父，为恶天下，及早除了，免生后患！”言讫将皇子举过头顶，重重掷下。那孩童未满周岁，如何经受得起，登时颅碎颈折，死在当场。英娥见状，又惊又怒，昏死过去。良久乃苏，抱尸大哭，泪继以血。英娥痛失爱子，恨尔朱兆深入骨髓，连夜修书与高欢。高欢得知此事，捶胸切齿，誓报杀子之仇。
高欢知尔朱兆刚愎自用，不听人劝，有意诱他谋逆，落下弑君骂名。故意致书尔朱兆，假意劝他释了天子。一日之内，四信递至。尔朱兆阅罢，毁掷书信，暴跳如雷，骂道：“贺六浑有今日富贵，全赖叔父提携，今背恩负德，替昏君开释，无礼之至！”当下传令将元子攸缢死。子攸少年登基，死时年方二十四岁。享国日短，在位时见逼于权臣，见惑于佞臣，见弑于逆臣。日日忧惧惊恐，未有片刻安宁。死前作临终诗：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
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
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
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