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闻高欢至，亲率兵马自弘农回师渭南。西魏兵马多散落在各州就食。宇文泰发征书十余道，调集各路人马。东魏军将至，而援兵路远尚未齐聚，将士不满一万。贺拔胜倡言渡河击敌，诸将皆言众寡不敌，当退守长安，待州兵齐集再战。宇文泰道：“贺六浑若至长安，则人情扰乱，恃何以战？今乘其远来新至，营垒未固，击之可图一胜。”即造浮桥于渭水，令军士赍三日粮秣，以示必死。留辎重于后，轻骑渡渭。十月初一，进至沙苑，与东魏军仅距六十里。

　　沙苑之地山峦险峻，池泽纵横，实兵家用武之地。宋代李复作《按视沙苑》云：

　　南濒清渭北洛水，

　　寒沙东西横百里。

　　中条太华塞秦关，

　　众川无归皆潴此。

　　地维忽断两山高，

　　帝罚罔功五丁死。

　　波飞波激走东溟，

　　积雪回汀拥都鄙。

　　坡陀起伏接城门，

　　荐草甘泉国马屯。

　　......

　　宇文泰不知敌情，遣达奚武往觇敌营。达奚武率从骑三人，着东魏军服，日暮去营数百步下马，埋瓮于土中，伏地潜听，得其军中号令。遂坦然巡视诸营，俨然警夜督尉。正行间，见高隆之聚赌。隆之见达奚武面生，问道：“君从何来？”达奚武厉声道：“汝好不晓事，在军中豪赌，复敢问我？”随即令人将隆之缚在旗竿上，鞭挞三十。待高欢闻讯赶至，达奚武早已出营而去。高欢知营中混入细作，羞怒交加，将火气尽发在高隆之身上，下令重责军棍四十。隆之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伤重难养，三月方愈。

　　达奚武回营，俱言敌军情状。李弼道：“敌众我寡，平地不可与战。去此数里，地名渭曲，地狭势阻，多高芦长苇，苇深土泞，可施埋伏，以奇兵胜之。”宇文泰从其计。命李弼、赵贵各领兵三千，分伏于渭曲东西两侧，嘱令闻鼓声而起。自主中军，背水布阵以待。分拨方毕，东魏军已至。东军将士见宇文泰兵少，皆有轻敌之心。高欢召众将军议。斛律羌举道：“黑獭聚凶党，强弱可知，若欲固守，无粮援可恃。今揣其情，已同困兽，若不与其战，而径取咸阳，咸阳空虚，可不战而克。拔其根本，彼无所归，则黑獭之首悬于军门必矣。”高欢颔首不言。侯景道：“为今之计，不如分为二军，相继而进，前军若胜，后军全力；前军若败，后军承之。首尾继进，可为万全之策。”高欢笑道：“汝恁地小心了。以我军容之盛，击黑獭如泰山压卵，何患之有？”遂下令全军开拔。进至宇文泰阵前。高欢见对面苇塘幽深，谓众将道：“我料彼伏兵芦内，以火焚之，何如？”侯景前番被责胆怯，心有不甘，急忙言道：“以大王兵力，何坚不破？今日当生擒黑獭，以示三军。若纵火焚之，虽杀之不足为勇也。”彭乐昨夜宿醉未醒，酒气尽数化作胆气，请战道：“今日众寡悬殊，以百人而擒一人，何患不克？王何不速战？”高欢未及言。彭乐大呼道：“能杀敌者，从吾来！”当下率本部突前。彭乐新得了一口大刀，唤作“天狗吞月刀”，出自名匠綦毋怀文之手，重九十六斤，华彩耀目，锋锐异常。寻常人举起尚且不易，却被其舞得轮转如飞。彭乐豪勇，每战当先，多有克捷，因此骄横无比。宇文泰知高欢多疑，为诱其入彀，率诸将死拒。然四千之众终不足以守御，西魏军且战且退，渐入苇塘。高欢见此，督全军向前。于是兵将一涌而进。慕容绍宗谏道：“芦苇丛中，不利骑兵驰逐，敌若有伏兵骤然突袭，何以应之？”高欢眼见宇文泰行将覆灭，如何肯住手，笑道：“西寇兵败倾颓，逃命尚且不暇，何力反击！”当下传令军中：“生擒黑獭者，封万户侯。”东魏兵将争先上前，不成行列。是时，前军彭乐率部正追西军。西边苇荡中奔出一匹战马，来势甚急，马背上却不见有人。东魏军围拢上来，正在纳罕，只见一少年一跃而起，手执长铩直刺过来。彭乐不防，正中腰腹，跌落马下。原来此少年乃李弼之弟李标，性果决，有胆气，使一支透甲彻骨铩。与李弼并称“长铩双雄”。李标身长不盈五尺，适才伏于马鞍之上，行得近了，才骤然而起。饶彭乐一代猛将，身经百战，也着了他的道。东魏军见主将落马，忙上前救护。李标连剌数下，东魏军十余员上将尽被其挑于马下。胆壮如此，何必八尺之躯。东军将士胆寒，喊道：“避此小儿！”好不容易救了彭乐回来。众人检视，却见肚肠皆露于外。原来李标所使长铩，刃下有倒钩，一剌一拔，竟将肚肠拖出。众人正忙着救护彭乐，只听得三通鼓响，东西两边伏兵陡出。西魏军从苇丛中伸出无数钩杆，将敌军骑兵钩住，拉下马来，复有刀斧手上前，一刀落下，人头滚地。东魏军尚未知就里，便有千余人丢了性命。彭乐见势危急，纳肠入腹，纳之不尽，以剑截之，束创复战，勇气不衰。杀得性起时，大刀舞得旋风一般。东魏军见主将如此，皆奋力突围。高欢见彭乐被困，急令段韶、娄昭分兵东西二路包抄，以缓前军危势。二将率轻骑刚刚冲入苇丛，所骑战马好似中咒一般，原地不住打转。原来宇文泰早就命军士以柳条编笼，置于苇密草深处。东魏骑兵来袭，马蹄踏入笼中，如何挣脱得开。是时，李弼、赵贵领兵横击，东军正乱间，被其冲为两段。此役西魏事关生死，众人皆效死力奋勇进击。宇文泰将卫队亦尽数遣上，亲将耿豪盔甲尽为血染，浑身皆赤，犹大呼杀敌。东魏军前后不相顾，立时溃散。

　　高欢见东魏军来时意气风发，转瞬间曳兵弃甲而逃，登时呆在当场。眼见西魏军逼近，众将齐劝高欢速退。高欢尚欲收兵更战，使中军大将张华原历营点兵。还报道：“众兵尽散，营皆空矣。”高欢道：“能复战乎？”斛律金道：“众心离涣，不可复用。此时不去，敌兵四合，恐自拔无路。宜急向河东，再图后举。”俄而，娄昭、潘乐、段韶飞奔而来，皆言：“王何不去？”高欢不言，目视败兵，犹据鞍未动。斛律金急了，以鞭策高欢马。高欢坐骑吃痛，飞驰而去。众将尾随而行。行至洛口，时已二鼓。只见前面火把大明，早有敌军拦住。近看时，乃是西魏大将宇文常。高欢顾众将道：“前有拦阻，后有追兵，唯有决死一战，以冀一线生机。众人闻言，争欲向前。段韶一马当先，与宇文常斗在一处。宇文常武艺精湛，与段韶斗了个旗鼓相当。二人战了三十余合，仍未分胜负。后面喊杀声又起，追兵迫近。高欢心焦，拔刀欲上前亲自厮杀。侯景见了，笑道：“无名下将，何劳兄长！”言罢，弯弓搭箭，望宇文常射去。宇文常听得弓弦响，慌忙低头，堪堪躲过这一箭。正待长出一口气，段韶一槊刺出，正中宇文常左肋。段韶一拧槊杆，将宇文常挑于马下。众人见段韶挑死来将，倍受鼓舞，一齐上前，杀散余兵。天色渐明，将近黄河，忽报西军抄截，河桥已断。高欢率众沿河而行。侯景慰高欢道：“兄长无忧，河桥虽断，弟已在下流处预备楼船五十以待。”高欢心稍安，至河岸，见楼船将至，遂下马待船靠岸。未暇稍息，西魏军大将蔡佑、耿豪、王勇、李穆引追兵杀至。天公亦不作美，西风大起，楼船逆风，一时难以就岸。东魏军大乱，多有不待船至便跃入水中者，溺死者众多。高欢情急，见一橐驼立在水滩，亦顾不了许多，纵身一跃，骑在橐驼背上。那橐驼一惊，向前一窜，竟将高欢甩下背来。高欢落水，慌乱间抓住橐驼之尾。好在楼船离岸不远，船上水手纷下水，将高欢救起。复又设法就岸，渡败兵至东岸。这一役，东魏大伤元气，丧甲士八万，弃铠仗无数。蒲坂豪强敬祥、敬珍兄弟深恨高欢迫逐主上，纠合乡里万余人，邀击高欢败兵。高欢恐关东人心有变，急欲赶回晋阳，镇抚国内，因此无心恋战，被二将一通冲杀，死者陈籍。高昂正在攻略弘农，闻高欢兵败，释弘农之围，退保洛阳。宇文泰击溃东魏军，与众将士各在河岸植柳树一株，记柳条笼困敌骑之事，以旌武功。唐朝胡曾作咏史诗云：

　　冯翊南边宿雾开，

　　行人一步一裴回。

　　谁知此地凋残柳，

　　尽是高欢败后栽。

　　沙苑战前，人皆以为西魏必败。宇文泰亦作孤注一掷，亏得天公眷顾，一战成功。人生在世，多有波折，山重水复之际，尤要坚守，终有云开日出之时。小子写此段书时，正是除夕，旧岁将辞，万象更新。有感于此，作辞旧岁诗，一时文字游戏，诸君莫笑。

　　烟花散尽残雪消，

　　清风犹有料峭寒。

　　绿柳莺飞春归日，

　　去岁冰霜作笑谈。

　　侯景为补己失，禀告高欢：“黑獭新胜而骄，必不为备，愿得精骑二万，径往取之。”高欢与王妃娄昭君商议，娄昭君道：“设如其言，景岂有还理！得黑獭而失景，何利之有！”高欢虽爱侯景之才，亦心有疑虑，遂不纳其谋。宇文泰见高欢东渡，便欲收军。亲卫李穆劝道：“高欢破胆矣，速跨河追之，可获。”宇文泰叹道：“我军饥谨，元气未复，今侥幸胜敌。若恃胜长驱，倘不克捷，前功尽弃也。”遂率大军凯旋，于战俘中选二万精壮混编入西魏军，余者尽释。获释士卒喜出望外，无不感激涕零，一路上称颂宇文泰仁德，相扶东归而去。河东豪强，本依属东魏，却心向关陇，闻高欢兵败，皆趁机兴兵，以应西魏。河洛之地义兵蜂起，东魏军一时应接不暇。洛州大都督韩贤恃勇轻敌，竟为义军伏击，死于乱军之中。

　　宇文泰闻韩贤死，以为洛州可图，选将东进洛阳。大将王思政请战。宇文泰思其是先帝旧臣，心有疑忌，却又不好明言，顾左右而言它。思政不自安。是夜，宇文泰与群僚宴乐，酒酣时以樗蒱为乐，以金帛为彩头。不多时财物赏尽。宇文泰玩兴正盛，将身上金带解下，言道：“先掷出卢者，即与之。”众人争先一试，莫有得者。轮至王思政掷采。突见其敛容跪坐，当众发下毒誓：“王思政羁旅归朝，蒙宰相国士之遇，愿尽心效命，酬报知己。若此诚有实，愿掷即为卢；若内怀不尽，神灵亦当明之，使不作也，便当杀身以谢所奉。”辞气慷慨，满坐尽惊。卢，最高采名，要五子俱黑，极其难得，王思政此举太险，无异自蹈死路。思政言罢，拔所佩刀横于膝上，揽樗蒱，拊髀掷之。宇文泰起身止之，为时已晚。采子滚落，却是五子俱黑。思政徐起，拜而受赏。众皆赞叹，宇文泰亦心动，对其期寄更深。旋任王思政为骠骑将军，从独孤信将步骑二万趋洛阳。

　　独孤信统兵逼近洛阳，东魏广阳王元湛不敢撄其兵锋，弃城归邺。独孤信遂据金墉。颍川贺若统，梁州郑伟，荧阳崔彦穆，纷纷迎降。宇文泰皆即地授为刺史。一时东魏震动。东魏行台任祥闻颍川失守，率骁将尧雄、赵育进兵反攻。贺若统告急，独孤信使宇文贵将步骑二千救之。宇文贵字永贵，先昌黎大棘人，宇文泰族弟。其母初孕时，梦有老人抱一儿授之道：“赐尔是子，俾寿且贵。”及生，婴孩形貌与所梦相合，故以永贵字之。宇文贵少时学文，年十二，辍书叹道：“男儿当提剑汗马以取公侯，何能如先生为博士也!”自此，投笔从戎。正光末年，六镇叛兵围夏州，刺史源子雍婴城固守，以宇文贵为统军。前后数十战，每战当先，军中咸服其勇。后奔邺，为葛荣所围。宇文贵趁夜色，缒出城外，奇袭敌营，贼莫敢当其锋，如此数次，葛荣叛军不堪其扰，解围而去。宇文贵在军中资历甚著，又与宇文泰同族，因此危难之际，独孤信推心委任。宇文贵军次阳翟。诸将以彼众我寡，不可争锋。宇文贵道：“兵机倚伏，固不可以常理论。尧雄等必以为颍川孤危，势非其敌，又谓吾寡弱独进，若悉力以攻颍川，必指掌可破。若颍川陷，吾辈来此何为？进据颍川，有城可守。雄见吾入城，进则狐疑，退则不可。然后与诸军奋力击寇，何往不克。愿勿疑也！”不顾众议，径入颍川。东魏大将尧雄逼城列阵，宇文贵率千人背城为阵，与雄合战。不多时，宇文贵马中流矢，跌落马下。尧雄见了大喜，当先冲阵，直取宇文贵。宇文贵眼见敌将冲至近前，不及换马，拔佩刀，短兵步斗。尧雄也是一员悍将，更兼坐骑占优。宇文贵左支右拙，窘相立现。正危急时，西魏悍将李标引精骑来援，西魏军士气大振。尧雄舍了宇文贵，来战李标。十余合，李标探身一击，长铩正剌中尧雄肩胛。尧雄负痛，转身轻走。东魏军大败，赵育降。任祥闻雄败，不敢进。宇文贵复击之于苑陵，祥军又败。俘其士卒万余人。独孤信又遣都督韦孝宽攻东魏豫州，拔之，执其行台冯邕。

　　宇文泰得了捷报，又遣杨忠引兵趋三荆，贺拔胜引兵围蒲坂。东魏军大将薛崇礼镇守蒲坂，防御甚固。其从弟薛善欲降西魏，言于崇礼道：“善与兄忝衣冠绪余，世荷国恩。今大军已临，高欢有逐君之罪，而犹为高氏固守，一旦城陷，函首长安，署曰逆贼，死有余愧。及今时款，犹为愈也。”崇礼犹豫不决，薛善与族人斩关纳西魏兵入城。崇礼仓皇出走，为追兵所获。宇文泰闻讯，亲至蒲坂，平定汾、绛两地。凡薛氏族人预开城之谋者，皆赐五等爵。薛善道：“背逆归顺，臣子常节，岂容阖门大小俱叨封邑？”与其弟薛慎固辞不受。宇文泰善其高义，大加旌赞。豪强敬祥、敬珍见西魏军至，率六县十余万户归之。东魏大片国土沦丧，唯有慕容俨为东荆州刺史，昼夜拒战西魏兵二百余日，乘间出击，击溃西魏军。故河南诸州多失守，东荆州独全。

　　河南之地，易得亦易失。宇文泰欲立足河南，必定要夺取河阳三城。此三城者，当洛阳北面津要，依靠黄河浮桥连接。一为北中城，也称河阳城。北魏太和二十年筑于北岸，置北中郎府领兵戍守，因名。二为中潭城。东魏元象元年筑于河中沙洲上，并置河阳关于此。三是南岸之城，称为河阴大城，规模最为庞大。河阳三城，北可长趋到上党、太原；东北过清临关，可直达邺城；南下，旋踵可至洛阳。实乃天下之腰膂，南北之噤喉。高欢虽然从洛阳迁都，在河阳三城派驻了三万六镇精锐。西魏军一时难进，东魏却回复了元气。高欢命侯景、高敖曹克复河南，自率大军南下，与二将合击独孤信于金墉。宇文泰先前闻讯，收复了旧都洛阳，遂请銮驾幸洛，进观形势。西魏帝从之，命尚书左仆射周惠达辅太子钦，镇守长安。命李弼、达奚武为前驱。八月至谷城，却收到警讯，言东魏大举来攻。宇文泰不作迟疑，当下星夜驰援独孤信。

　　侯景闻西魏援兵将至，便欲收兵退守，部将莫都娄贷文道：“贼兵远来，当乘其未至击之。愿自引所部往挫其锋。”侯景道：“西贼新来，兵锋必利。当敛兵以待高王大军，合兵击敌。汝是六镇老将，如何如此莾撞。”莫都娄贷文被侯景一通抢白，羞恼不已。退回帐中，犹气愤难遏。正巧大将可朱浑道元来访，二人对坐饮酒，说起日间之事。可朱浑道元笑道：“侯景色厉内荏，难成大事。将军若有胆色，可带本部兵马，径去劫营。到时大功成就，看那跛奴羞也不羞。”莫都娄贷文刚愎自用，更兼酒醉。当下点了千骑，瞒过侯景，西过瀍涧，至秀水。是夜，西魏李弼率领百骑侦敌，见东魏兵行色匆匆，知是敌军夜袭。李弼命军士散开，合围敌军，更兼鼓噪扬尘。夜间难辨众寡，东魏军只道是中了埋伏，大惊之下，竟不战而退。贷文欲喝止军士。不料李弼纵马已至近前，挺长铩便剌。贷文尚未酒醒，仓促间不及招架，被剌中腰腹，跌落马下，毙命当场。道元见不是局，换过副马，调头便走，一路狂奔二十里，单骑获免，余众尽俘。侯景得知贷文、道元私战失利，乘夜拔营东去。辛卯，宇文泰率兵追侯景至河上。侯景摆长蛇大阵，北据河桥，南依邙山，与宇文泰大军相歭。

　　宇文泰侦知高欢援兵将至，不作迟疑。亲自披甲执刃，陷阵杀敌。西魏军士气高涨，无不奋力前驱。东魏军累败，士气不振，渐次退却。宇文泰正要分兵追袭，忽闻鼓声大震，东魏军伏兵四起，奋力合击，宇文泰被围。东军名将高昂亲率燕赵飞骑杀出。高昂一马当先，往来冲突数回，西魏军被其冲做数截，登时大乱。诸将各自为战，不及相顾。侯景命人扮作宇文泰模样，绑在战车之上，又纵军士大呼：“宇文泰业已就缚！”混战之中，真假难辨。西魏军只道是主帅被擒，皆无战心。亲卫李穆见颓势不可挽回，拼死保着宇文泰冲出重围。拼杀之际，忽有流矢射中宇文泰坐骑，战马中箭惊逸，将宇文泰掀落坠地。是时左右皆散。东魏兵追杀至近前。李穆急中生智，跳下马来，以马鞭策宇文泰背，詈骂道：“笼东军士，但知自己逃命，尔曹军主何在？”东魏兵一则误以为宇文泰已被擒获；二则宇文泰衣着简朴，与军士无异。三则李穆用力责打，不露破绽。因此东魏兵只当是将校责打逃兵。又见宇文泰被打狼狈之状，俱忍俊不禁，舍之而过，尽奔西军大将追去。李穆以所骑铁骢马让与宇文泰，自己步行相随。宇文泰归营，将士皆集，宇文泰揽李穆肩，顾谓左右道：“成我事者，其此人乎！”众将羞惭，上前请罪，宇文泰不加苛责，重赏李穆，巡视诸营，抚慰伤创。众感其恩义，士气复振。

　　次日，宇文泰誓师，进击东魏兵。西魏兵昨日大挫，意甚不平，急欲雪耻。因此个个奋勇当先。东魏兵不敌北走。侯景留高昂断后。高昂亲率燕赵飞骑，且战且退，击杀追兵千余。西魏兵皆有归意。宇文泰道：“高敖曹者，豪气冲霄，万夫莫当，军中之胆也，不可轻纵，急击勿失！”言讫，调李标、蔡佑，耿豪、王勇、李穆率西军精锐围攻。高昂直面群英，毫无惧色，列锋矢阵，奋勇突击。西魏军虽众，眼见得高昂率轻骑反复冲击，无人能制。宇文泰叹道：“不意汉家精骑强横至此！”大将李虎道：“敖曹纵横驰骋，唯仗马力，待我射它。”言讫张弓，箭似流星，所到处，正中马目。那马护痛，踢跳乱窜，高昂喝勒不住，阵形全乱。西军得此契机，如何放过，众人一拥而上。高昂舞槊奋击，却挡不住如此多虎狼悍将，不多时所部兵马尽没。不得已，高昂突围而走，所从者，唯有一家生奴，唤作高升。行至河阳，高昂坐骑伤重，倒地而毙。高昂无力远遁，欲入河阳城暂避。

　　河阳城守将高永乐，高欢族子，最是贪鄙，以搜刮百姓为能事。却恬颜致书高欢，言：“日来斗酒双鸡不入。”高欢护短，复信与他，道：“尔勿大贪，小取莫复畏。”如此永乐益发胆大妄为。数日前，与高昂握槊为戏。握槊者，博戏，与双陆类。永乐无赖，暗中出千使诈。高昂大怒，揪永乐发，撞墙数十下。永乐血流满面。高昂不顾而去。为此，永乐深恨高昂。此番高昂兵败来投，永乐端坐城上，坐视其败。高昂至城下，高呼道：“西寇且至，快快开门！”永乐暗嘱城上军士，不作理会。高昂喊了多时，见城上无人应答，又呼道：“门即不开，速抛绳下来。”永乐依旧不应。高昂惶急，拔佩刀穿阖，猛砍城门。那城门何等坚厚，一时如何砍破。未彻而追兵至。河阳三城，有浮桥相连，高昂情急，乃伏身河桥下苇丛中。本可躲过追兵。怎奈奴才高升贪财好利，偷拿了高昂金马鞍，急急北奔。未跑多远，被大将李远一箭射中后腿，当场执了。李远问道：“高敖曹何在？”高升抬手指示之。高昂知不免，一跃而出，凛然道：“来，与汝开国公！”西魏军立时将其围住，却无人敢上前，但远远以弓弩射之。时贺拔胜赶至，见之不忍，急止之。然为时已晚，高昂身中数箭，遍体血涌。高昂望见贺拔胜，欣然道：“来者莫不是贺拔将军么！”贺拔胜跃马出军列，言道：“正是贺拔破胡。”高昂道：“吾慕将军武勇久矣。未得机会沙场较力，此生大憾也。今日唯求一战而死。”贺拔胜道：“君已被创，如何能战？”高昂笑道：“此许小伤，何足为虑！”言罢，伸手将身上箭杆尽数折断。挺身道：“乞借一马。”贺拔胜命从人将自已副马牵出。高昂上马扬槊，与贺拔胜战在一处。高昂虽负重伤，却豪气不减，往来驰逐，大呼酣战。西魏军兵见了，赞叹不已，以为神人。二人战了百合，不分胜负。贺拔胜为其勇气折服。言道：“稍住。将军豪气干云，我心倾服。待我取酒来，与将军一醉。”高昂喜道：“快快取来，莫让我久待。”贺拔胜打马回阵，正撞见宇文泰赶来。宇文泰问清事情原委，语贺拔胜道：“吾爱高昂忠勇，欲深交结纳，愿与将军同往。”贺拔胜大喜，与宇文泰并辔至高昂近前。却见高昂踞坐地上，左手执槊拄地。唤之不应。贺拔胜伸手试其鼻息，才知高昂已然身陨。宇文泰痛惜不已，以大将军之礼厚葬之。高昂陨落，西魏士气大振。宇文泰舍河阳南城不攻，引兵追击东魏败卒，杀掳甚众。

　　侯景闻高昂殉国，不悲反怒，谓众将道：“匹夫无谋，唯恃勇力，似豕突尔，势何所至！今兵败身死，累及全军。待我整兵，示汝等何以将兵。”言罢，收聚败兵，伏于密林处，命骁将万俟洛独立当道。西魏兵追至近前。万俟洛横刀立马，全无惧色，喝道：“万俟受洛干在此，能来可来也！”声色俱厉，西魏兵为之一震。宇文泰见了，传令勒兵回营。大将李虎不解，谏道：“丞相刀丛箭雨中一路走来，何等凶险未见，何以竖子狂吼，致令委顿不前。”宇文泰笑道：“前面密林，沙尘上扬，林中必有伏兵。”李虎拜服。又道：“我等至此，不可轻回。”言罢，李虎弯弓一箭射出，正中万俟洛右胸。万俟洛带箭入林，西魏兵亦回营。万俟洛乃老将万俟普之子。昔日高欢以万俟普尊老，特礼之，尝亲扶上马。万俟洛免冠稽首道：“愿出死力以报深恩。”此番出战中箭，伤势颇重，多方调治无功，隔一载身故。高欢伤感，于万俟洛扎营地建回洛城。

　　此番出战，西魏名将尽出。俘虏东军甲士一万五千余人，军仗兵甲不计其数。然东魏富足，人多势众，虽屡次受挫，未伤筋骨。侯景整率诸军，尽渡河桥，将战。军师贾思勰道：“今夜水气甚重，又骤然降温，明早必有大雾，不宜出战。”侯景思了片刻，笑道：“知矣。”天色将明，出营列阵。侯景下令：“今日之战，有进无退，退者立斩！”乃命诸将分队进击。宇文泰见东魏兵至，拥护帝驾，分兵拒战。两边置阵既大，首尾悬远。从旦至未，彼此不相上下。俄而，大雾骤起，四野迷茫。两军在浓雾中厮杀，多有误伤者。侯景见状，心中暗喜，命营中劲卒换上西军衣甲，从侧翼骤然杀出。西魏军立时大乱，死伤无算。独孤信、李远皆被创，浓雾中又不知宇文泰所在，只好仓促逃离。李虎督后军，见已方败退，亦与之俱去。宇文泰见状，心急如焚，却苦于大雾弥漫，所遣传令之人无从寻觅各路军帅。军令不达，士气又衰，由是退归大营。时西军尚有数千兵将被围。大将王思政困在战阵之中，举双刃槊左右横击，一举辄踣数人。陷阵既深，从者尽丧。战马负伤死，思政下马血战，被重创，闷绝。会日暮，敌亦收兵。思政每战常著破衣弊甲，敌不识其为西魏大将，故得免。思政部属雷五安来寻思政尸首，见其尚有气息，割衣裹创，扶思政上马。夜久，始得还营。宇文泰见思政归来，且哀且喜，留长孙子彦守金墉，烧营西归。

　　正行间，背后杀声起处，东魏追兵至。平东将军蔡祐自请断后。蔡祐勇绝，与李虎、杨忠、王罴并称“西魏四猛兽。”每从宇文泰征伐，常溃围陷阵，为士卒先。军还之日，诸将争功，佑终无所竞，部众皆愿以死力相效。东魏兵渐次合围，左右劝蔡祐乘马以备仓猝。祐怒道：“丞相爱我如子，今日岂惜生乎！”乃下马步斗，帅左右十馀人合声大呼，痛击东魏兵，杀伤甚众。东魏兵围之十馀重，祐弯弓持满，四面拒之，所发无不中。东魏兵不敢上前。东魏大将宋显道：“观君似是勇士，但驰甲来降，岂虑无富贵耶！”蔡祐高声回骂：“死卒！吾今取汝头，自当封公，何假贼之官号也！”宋显大怒，着厚甲，持长刀，径进取之。蔡祐只存一矢在手。宋显拍马行至三十步远，左右劝其速射之，祐道：“吾曹之命，在此一矢，岂可虚发！”至十步，左右齐呼：“至矣！”祐喝道：“着！”一箭射出，正中宋显额头。宋显应弦而倒。东魏兵顿步，祐引兵徐还。蔡祐至弘农，追及宇文泰大军。宇文泰连夜召见，喜道：“承先，尔来，吾安枕无忧矣。”战还，计议此战功过，蔡祐终无所言。宇文泰叹道：“承先口不言勋，我当代其论叙。”宇文泰收蔡祐为义子，进其为公爵，增邑三百户，授京兆郡守。留王思政镇弘农。思政以玉壁地险要，请筑城。宇文泰许之，命其镇玉壁，任并州刺史、行台，管领汾晋并三州诸军事。

　　西魏东征，关中留守兵少，前番所虏东魏士卒散在关内各城，闻西魏兵败，不约而起，反谋作乱。沙苑之战中所虏东魏都督赵青雀、雍州豪民于伏德等纵兵剽掠，关中大扰。青雀据长安子城，于伏德与慕容思庆占咸阳，收降卒以拒还兵。西魏兵闻关中故园刀兵纷乱，各有忧色。宇文泰慰众人道：“我至长安，以轻骑临之，逐个缚来。”散骑常侍陆通谏道：“贼逆谋久定，必无迁善之心。蜂虿有毒，安可轻也！且贼诈言东寇将至，今若以轻骑临之，百姓谓为信然，益当惊扰。今军虽疲弊，精锐尚多。以明公之威，总大军以临之，何忧不克！”宇文泰从之，引大兵西入。关中父老宇文见宇文泰督大队西还，莫不悲喜涕流，言：“不意今日复得见公！”宇文泰当下遣大都督侯莫陈顺击贼，屡破之，贼不敢出。又有华州刺史宇文导引兵袭咸阳，斩思庆，擒伏德。南渡渭水，与宇文泰会攻青雀，大破之。宇文泰抚慰百姓，关中复安。宇文泰引败兵西归，王罴尚留镇河东。士卒闻西军大败，人心思变。王罴大开城门，悉召军士，言道：“今闻大军失利，青雀作乱，诸人莫有固志。王罴受委于此，以死报恩。有能同心者可共固守；若恐城陷，任自出城。”众感其言，皆无异志。

　　高欢从晋阳率兵至黄河，西军已退。闻高昂冤死，且怒且痛。诸将相继来会，皆言高永乐不救敖曹之罪。高欢袒护亲族，仅是责打高永乐二百板子，罢其官职，发回晋阳了事。时金墉犹未下，高欢进兵围攻，长孙子彦不能守，焚城中屋宇俱尽，弃城突围而走。此番征战，东魏大胜，却也元气大伤，不敢深入追击，又夺回河南之地。高欢加赏有功将士，大彰侯景之功。侯景言于高欢：“愿假精兵三万横行天下，要须济江缚取萧衍老公，以为太平寺主。”高欢壮之，以其才略出众，进侯景为大行台，使将兵十万，专制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