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东魏不表，再说孝武帝元修迁都长安，大权皆在宇文泰掌握。宇文泰深恶官场贪腐陋习，锐意进取，严明法纪，数日内惩处贪官三十余人。朝中旧臣多有劣迹，人人自危。相约问策于谨。于谨笑道：“诸君之祸，非苏绰不能解也。”遂荐苏绰入见宇文泰。苏绰出身武功大姓，年少好学，博览群书，尤善算术、经营。宇文泰见苏绰，问道：“国何以立？”苏绰道：“用官。”泰问：“何以用？”答：“用贪官，弃贪官。”宇文泰心生诧异，又问：“贪官何以用？”苏绰道：“为君者，以臣工之忠为大。臣忠则君安，君安则国安。然无利则臣不忠，官多财寡，奈何？”泰道：“奈何？”苏绰道：“予其权，以权谋利，官必喜。官之利，乃君权所授，权之所在，利之所在也，是以官必忠。天下汹汹，觊觎皇位者不知凡几，臣工佐命而治，江山万世可期。宇文泰道：“然则，贪官既用，又罢弃之，何故？”苏绰道：“贪官必用，又必弃之，此乃权术之密奥也。”宇文泰移席，谦恭求教道：“先生教我！”苏绰大笑道：“天下无不贪之官，贪墨何所惧？所惧者不忠也。凡不忠者、异己者，以肃贪之名弃之，则内可安枕，外得民心，何乐而不为？此其一。其二，官有贪渎，君必知之，君既知，则官必恐，恐则愈忠，是以弃罢贪墨，乃驭官之术也。不用贪官，何以弃贪官？是以必用又必弃之也。倘或国中之官皆清廉，民必喜，然则君危矣。”宇文泰不解，问道：“何故？”苏绰答道：“清官或以清廉为恃，犯上非忠，直言强项，君以何名弃罢之？弃罢清官，则民不喜，不喜则生怨，生怨则国危也。”宇文泰听得入神。苏绰忽厉声道：“君尚有问乎？”宇文泰道：“尚……尚有乎？”苏绰不答反问道：“所用者皆贪渎之官，民怨沸腾，何如？”宇文泰汗下，再移席问计。苏绰笑道：“下旨斥之可也。一而再，再而三，斥其贪墨，恨其无状，使朝野皆知君之恨，使草民皆知君之明，坏法度者贪官也，国之不国，非君之过，乃官吏之过也，如此则民怨可消也。果有大贪，且民怨愤极者，杀之可也。抄其家，没其财，如是则民怨息，颂声起，收贿财，又何乐而不为？要而言之：用贪官以结其忠，弃贪官以肃异己，杀大贪以平民愤，没其财以充公用，此乃千古帝王之术也。”宇文泰道：“妙！”二人谈笑风生，而不知东方之既白。不数日，二人坐谈之事传遍关陇。群臣无不惕惕，不敢逾法乱政，西魏政风为之一变。宇文泰大喜，复令苏绰草六诏：治心身、敦教化、尽地利、擢贤良、恤狱讼、均赋役。宇文泰立于天子座右，令百官习诵，不通计帐法及六条者，不得为官。后又草成《大诰》，痛斥六朝以来的浮华文风，作为范文，西魏作文皆仿其体。如此西魏大治。宇文泰授苏绰大行台度支尚书，领著作，兼司农卿。对其推心委任，但有外出，预署空纸授之。须有处分，苏绰可以随事施行，事后启告即可。
如此一来，天子更是每日无事，耽于淫乐，迷醉于温柔乡里。西魏孝武帝元修在洛阳时，有从妹不嫁者三：一是平原公主元明月，帝同母之妹；二是安德公主元呈露，清河王元怿之女；三是芳泽公主元蒺藜。元修全然不顾伦常，与三位公主有染。宇文泰见天子如此放纵，有悖人伦，邀元氏诸王相议。诸王至府坐定，宇文泰道：“今天子宠爱三位公主，以妹作妃，大乱人伦之道，意欲正君心之失，必先除妖魅之人，王等以为然否？”诸王闻之，尽皆义愤。南阳王道：“明月虽系吾亲妹，秽乱宫闱。若留之宫中，帝必不改前辙，以致纲常扫地，大事无成。当杀之以正帝心。”诸王皆道：“唯丞相命。”宇文泰领了诸王，齐入宫来。正撞见天子与三个公主聚饮。宇文泰正色道：“三位公主越分承恩，秽乱宫闱，大干法纪。若不除之，有累帝德不浅。望陛下割爱全义。”不待孝武帝答言，大手一挥，数名武士上前，以弓弦将三女缢死当场。
孝武帝元修失了这三个美妇，自然深恨宇文泰，却苦于手无权柄，在宫中唯有切齿咒骂。或弯弓射空，或拔剑砍柱，或时推案，亦无如之何。一夜，帝见月光如水，追念平原公主，惨然下泪，吟道：
明月依然在，
佳人难再求。
香魂游浅土，
玉骨葬荒丘。
把剑仇难复，
吞声怨未休。
枉为天子贵，
一妇不能留。
内侍潘弥听了，献策道:“陛下久居宫禁，自然情绪不畅，何妨外出游猎，就便猎艳。”元修闻言大喜，带上雕弓骏马，二三十侍卫伴着，出北门去讫。行了三四里路，见路旁一座高大坟冢。再看坟前，一妇人正在烧奠。孝武帝渔色之人，见了妇人，便要上前窥个清楚。待得走近，只见那少妇，白衣胜雪，恍若仙子。忙问近侍，此谁家女眷。内侍答道：“此必是先关西大行台夫人。”
此人正是宇文泰姐姐宇文茗，嫁与贺拔岳作了继室。不想天妒英才，贺拔岳早逝。宇文茗中年丧夫，每日以泪洗面。今日正是亡夫忌日，因此带了一应祭品，悼念亡灵。却不想在此处遇见天子出游。欲要躲避，已是不及，只好上前，盈盈下拜。元修乃是色中饿鬼，见宇文茗倾城之貌，心旌大动。不顾身分，伸手要将她扶起。宇文茗又惊又怒，慌忙后退。元修上前几步，言道：“夫人年少新寡，颇寂寞否？”宇文茗满面羞红，低头不答。元修只道她已情动，又道：“此地凄雨冷风，着实难挨，何如同往宫中，共饮一杯。”宇文茗闻言怒道：“此非礼义所宜。请辞去。”转身便要离去。元修见此美色，如何肯轻纵，喝令侍从一齐上前，便要将夫人执住。宇文茗见难免受辱，心下一横，怒喝道：“昏君！汝妄顾人伦，君戏臣妻。此等德行，何以为尊。异日江山必易他人之手!”言罢，一头撞向贺拔岳墓碑，毙命当场。可怜，节烈之妇鲜血迸溅，染在碑上，经年不褪。元修见了，惊悸不已。内侍上前，簇拥着搀回宫去。宇文茗外出，自有仆妇跟随。方才只是慑于天威，不敢上前。如今见主母身故，慌忙奔至宇文泰府中报讯。宇文泰见姐姐被昏君逼死，抚尸大恸。良久起身，决然道：“今日欲为忠臣而不可得也。”
元修回至宫中，心惊不已，连日不朝。不见宇文泰有所动作，心下稍安。适有司天监元礼启奏：“臣夜观乾象，帝星不明。又客星侵帝座，黑气直入紫微垣，主陛下明日有不测之忧，慎勿出宫。”元修惊道：“丞相请朕出猎，奈何天象有此变异？”因托病力辞：“朕躬偶抱微疾，不能行幸。”宇文泰复请道：“圣躬不安，乞明日君臣共宴于华林园，以遣帝怀。”元修许之。次日，宇文泰于华林园摆设华筵，会集百官，恭迎帝驾临御，提炉引导，曲尽臣礼。筵前管弦齐奏，歌舞喧阗，山珍海味，无不毕陈。百官轮流上酒，元修不觉沉醉。宇文泰又跪献金卮，俯伏上寿。元修又饮之。宴罢，起驾回宫，文武皆退，召元礼问道：“今日已过，保无事否？”元礼答道：“过夜半则大吉。”元修命其退下，更衣就寝。却听得外面似有小儿歌唱：“狐非狐，貉非貉，焦梨狗子啮断索。”因问内侍潘弥道：“朕在西迁途中便听得此谣，未暇细思，不想今日又闻。却不知焦梨狗子是何物?”潘弥道：“民间俗谓黑獭为焦梨狗子。”元修猛然醒悟，索者索发，拓拔鲜卑也。宇文泰小字黑獭。莫非今夜将命断宇文泰之手。正惊恐间，忽觉腹痛如钢针穿剌，知是中毒。大呼道：“斛斯椿误我！斛斯椿误我！”不数声，驾崩。时正亥刻，年二十五岁。宫官忙报知宇文泰。宇文泰尚未寝，即带腹心左右，先自入朝，复约束御林军士，把守各处宫门，然后传召百官。天将明，百官皆至，闻帝崩，皆惊愕失色。天厌淫人，诸臣不齿天子品行，故无一人出音。宇文泰命殓帝尸，俟新天子立始行丧礼。复与群臣议所当立，众举太宰南阳王元宝炬为帝。宇文泰道：“南阳素有仁义之风。奉以为帝，天人允服，足见公等赤心为国也。”即传谕百官，众皆悦服。乃备法驾，具冠冕，率文武耆老，齐至王府劝进。元宝炬辞不敢当，众皆伏地高呼。三让三请，王乃登车，即位于城西坛上，临大殿受朝。改元大统，颁诏大赦，追赠父京兆王为文景皇帝，母杨氏为文景皇后，立妃乙弗氏为皇后，长子元钦为太子。
元宝炬刚强果毅，始为太尉时，高欢从弟侍中高隆之，恃欢之势，骄狎公卿。因公会，宝炬劝酒，高隆之不饮，宝炬怒而殴之。骂道:“镇兵，何敢尔也!”后高欢将改葬其父，朝廷追赠太师，百僚会吊者尽拜。宝炬独不屈，言道:“安有生三公而拜赠太师耶!”及跻大位，却颇知进退。尝登逍遥观望嵯峨山，谓左右道:“望此，令人有脱屣之意。若使朕年五十，便委政储宫，寻山饵药，不能一日万机也。”西魏帝元宝炬进丞相宇文泰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行台，封安定王。宇文泰固辞王爵，乃封安定公。以尚书斛斯椿为太保，广平王赞为司徒。文武各官皆进爵有差。殡孝武于草堂佛寺，丧礼俱简，十余年后葬云陵。
高欢听闻宇文泰鸩杀天子，便欲兴兵，问其弑君之罪，借机一贯东西。命行台郎孙搴作檄，布告远近。越数日，高欢亲统兵马，以厍狄干为先锋，直趋西魏夏州。高欢深知兵贵神速，全军只食干粮，不动炊火，四日至城。不及造梯，缚槊为梯。厍狄干当先登城，东魏兵趁夜攻入夏州城，一举生擒刺史斛拔弥俄突。正要乘胜进取，忽有灵州曹泥遣使告急。原来魏分为东魏、西魏后，西魏占据河西、河套、五原、洛阳黄河一线与东魏相歭。而西魏境内灵州曹泥却与高欢呼应，实是肘腋之患。西魏文帝大统元年，西魏大将军李虎等招谕费也头部众，联合进攻灵州，围城四十天。曹泥困守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被迫开城投降。宇文泰善言抚慰曹泥，仍为灵州刺史。此番高欢袭夏州，曹泥乘机反叛西魏。宇文泰令赵贵、李弼再攻灵州，决水灌城，城旁皆成大泽，势甚危急。高欢留都督张琼将兵镇守夏州，自引军去救曹泥。犹恐不及，星夜遣使，厚币求援于高车首领阿至罗。阿至罗贪利，果引兵绕出西军之后，乘便击之，袭破西魏军，获其甲马五千。高欢兵至，围已解。曹泥迎拜于马首。高欢谓曹泥道：“灵州在西寇境内，汝毋留此坐受其困也。”乃拔其五千余户东奔汾州隰城，灵州自此为一座空城。别授曹泥官爵。其婿刘丰生有雄才，授为南洛州刺史。东魏朝廷以高欢平夏州功，诏加九锡，欢固让，乃止。封其次子高洋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太原郡公，食邑三千户。是年高洋年仅七岁。
高欢欲西讨宇文泰，又恐南梁趁机来犯。世子高澄因举散骑常侍李谐、吏部侍郎卢元明二人出使通好。梁武帝萧衍博学多才，善辩论。及召二人语。二人丰神秀爽，应对如流。既而辞出，萧衍目送之，谓左右道：“卿辈常言北土无人物，此等从何处来？”由是益相敬重。是年关中大旱，田禾尽死，人相食。高欢闻之道：“此天亡黑獭也，吾取之必矣。”于是调集人马，择日起兵，分三路大举西进。司徒高昂引精骑三万，趋上洛。大都督窦泰引精兵三万，经崤函道，趋潼关。高欢自率大军趋蒲坂。造三浮桥，欲以济河。消息传来，关西震动，士民惶惧。宇文泰虽有雄才伟略，逢此大敌，也不免着慌。正忙乱间，有从人来报。贺拔胜来归。原来，那日萧衍盛宴款待高欢使者。贺拔胜亦列席坐陪。贺拔胜见东魏使者，触动心事，却不能言，唯以酒浇愁，不觉大醉。萧衍看在眼中，知其有北归之意。次日，召见贺拔胜。谈起往事，嗟叹不已。贺拔胜请北归西魏。萧衍义而许之，亲在南苑为其饯行。贺拔胜深感厚恩。后每次行猎，见南去之鸟兽皆不肯射杀。贺拔胜带了旧部渡过江来。微服从小路徒步进关。及到长安，宇文泰出城二十里相迎，同入见帝。贺拔胜见孝武崩，又换了新主，不胜伤感。时斛斯椿已死，正缺三公之位。帝即以贺拔胜为太师。贺拔胜威名远播，乃军中之胆。今日归来，军心始安。
宇文泰督军至广阳，谓诸将道：“高欢作浮桥以示必渡。此欲引我主力与之相歭，羁留吾军，使窦泰西入耳。贺六浑自起军以来，窦泰常为前锋。其下皆精兵锐卒，屡胜而骄，轻进无备。今大举而来，谓我只知自守，有轻慢之心。当伏击窦泰于半途，克之必矣。如此，高欢不战自走。若留兵在此，与之相持，胜负未可知也。”李虎道：“贼在近不击，舍而袭远，倘高欢全力西进，何人可挡？不如分兵御之为上。”于谨道：“我军粮少，不可持久。丞相只管引兵伏击窦泰，与我五千羸卒，必保大营无失。”左丞苏绰、参军达奚武皆赞成。宇文泰留于谨拒守，自引大兵还长安。族子宇文深入见。宇文深道：“窦泰，欢之骁将，今大军攻蒲坂，欢拒守而窦泰突袭。吾表里受敌，此危道也。不如选轻锐，潜出小关。窦泰躁急，必来决战。吾急击之，泰可擒也。擒泰则欢势自沮。回师击之，可获大胜。”宇文泰喜道：“知吾心也。”乃声言欲保陇右。潜道行军至马牧泽，见西南上有黄紫气抱于日旁，从未至酉方散。占候吏蒋升道：“此喜气也。大军得喜气下临，乃窦泰授首之兆。”遂于此伏下兵马，单等与窦泰军来。
窦泰为人，雄武豪迈。与高欢为连襟，乃勋戚重臣。故讨西之役，委以专征一面。先是未起兵时，邺中有谣云：“窦行台，去不来。”窦泰意气正盛，不以为意。只道宇文泰大军方拒高欢，此处必不自来，长驱深入，可以无虞。行至马牧泽，却见此处遍地泥泞，艰涩难行，军士皆下马而行。窦泰心觉不安，催促急行。却见前方西魏旗角闪现，无限兵马蜂拥而至。窦泰心惊，急令后退。忽闻后面杀声大起，一支西军精锐，杀入窦泰后队。窦泰所统之兵，尽是精骑，马皆有副。然此地水泽，马蹄尽陷于泥淖，无法冲突，反不如步战之兵。前后夹攻之下，东魏军大乱。兵众乱窜，或走或降，一时尽散。窦泰仗着勇力，犹奋力死战。一支铁戟舞得上下翻飞。西魏军虽将其围住，却一时擒杀他不得。贺拔胜在军中，见此情境，跃马而出。大喝道：“窦泰速来授首！”窦泰抬头见是贺拔胜，不由大惊。慌忙中一戟剌出。贺拔胜挺铁棍一拨，就势急捣窦泰左肋。窦泰撤招来挡。贺拔胜收棍一旋，复又击出。这是贺拔胜的绝技“昡光击”，窦泰不识，吃了大亏。被铁棍击中左手手腕。腕断骨折，不敢恋战，落荒而逃。怎奈周围尽是西兵，好不容易登上一座小山，左右军士，只有十余人。西军将小山四面围住，声声喊喝活捉窦泰。窦泰仰天叹道：“吾少年从军，百战不死，何曾遭此大败，今日无颜复见贺六浑了。”言罢，拔剑自刎。宇文泰命人送窦泰首级回长安，引大兵回广阳，与高欢相抗。
高欢自宇文泰走后，每日催兵猛攻西魏大营。于谨兵少，却守御得法，东魏军陷入于谨所布迷阵，不辨方向，遑论进取。十数日后，高欢闻知窦泰兵败自杀，一军皆没，愤恨不已。高欢知锐气已挫，拆浮桥而退。西军来追，亲卫大将都督薛孤延殿后，且战且行，一日砍折十五把钢刀，西军乃退，军无所失。薛孤延最喜刀剑，建“百刃阁”以藏兵刃。此战连折十五刀，心痛不已。叹道：“我空有‘百刃阁’，恨无一‘月华’”。“月华”者，高欢新得之刀，锋刃无比，却也不常佩带。听其有此感叹，还晋阳后，便将此刀赐予薛孤延。高王痛惜窦泰阵亡，奏赠泰大司马、太尉、尚书事，谥曰忠贞，以其子嗣父爵。
再说高昂领南路一军由商山而进，连破西师，所向无敌。进攻上洛，城中守将泉企防御甚严，城上矢石如雨，高昂连中三箭，洞胸穿骨，落马晕绝。良久复苏，血污满体，乃卸下甲胄，割征袍裹创，上马复进，力杀数人。诸将皆感佩不已，奋勇先登，攻陷城池。时高昂伤重，虑不能生，叹道：“恨不见季式作刺史。”诸将密以闻，高欢即授高昂四弟高季式为济州刺史，因谕之道：“窦泰军没，人必摇动，卿宜速归。”高昂见信，不顾伤痛，亲自断后，全军而还。
经此一战，高欢痛失猛将窦泰，求贤之心愈切。下令广招能人异士。慕容绍宗进言道：“范阳人卢曹，以勇力称，力能拔树。性弘毅方重，常从客雅服，北州敬仰之。尝卧疾，犹申足以举二人。蠕蠕柔然寇范阳，卢曹登城，执四石铁胎弓射之，矢出三百步，毙敌无算。蠕蠕兵至城下，卢曹投弓于外，言：‘能开此弓者入城。’群虏争拉此弓，莫能弯，乃去。此人武艺世所莫匹。何不招募？”高欢大喜，厚礼相邀。不多日，卢曹至。高欢见此人，身长九尺，鬓面甚雄，臂毛逆如猪鬛。心想：“此人与高昂不相上下。言道:“壮士来我军中，与从叔为二曹。“不想卢曹闻自己与高敖曹并列，大怒道:“高昂村夫，能有几合勇战！不意大王将田舍儿比国士。“当下辞别，率其徒自蓟入海岛。来至岛上，得巨人骨，以髑髅为马槽;又见巨人胫骨长丈六尺，以之为二槊。送其一与高欢。孰料分量太重，诸将莫能用，唯亲将彭乐强举之。高欢叹道：“英豪不为我用，岂天意哉！”
次年，关陇旱情亦发危重。百姓饿死者十之七八。高欢便欲兴兵复仇。行台郎中杜弼为官清廉，敢言直谏，深恶贪官污吏。进谏道：“王之旧部多有结党营私者。孙腾、司马子如、高岳、高隆之四人聚敛无厌，欺凌百姓，并称邺城四贵。当先除内贼，再讨外寇。”高欢道：“弼来，我语尔！天下贪污习俗已久。今督将家属多在关西，宇文黑獭常相招诱，人情去留未定；江东复有一吴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以为正朔所在。我若急正纲纪，不相假借，恐众将尽归黑獭，士子悉奔萧衍。人物流散，何以为国！尔宜少待，吾不忘之。”杜弼不服，又道：“攘外必先安内，内贼不除，边患难靖。”高欢不答，使军士张弓注矢，举刀按槊，夹道罗列，谓弼道：“汝从此走入，必无伤，无恐也。”杜弼战栗流汗，不敢向前。高欢徐谕之道：“矢虽注不射，刀虽举不击，槊虽按不刺，尔犹亡魄失胆。诸勋身犯锋镝，从万死一生中挣得功名。今享一日荣贵而遽责其贪鄙，弃大功而苛细过也！”杜弼顿首谢罪，怅然而归。时东魏内忧，非但官吏贪墨，鲜卑贵勋亦欺凌汉民，百姓皆怨。高欢不能整肃法纪，唯以言和之。语鲜卑人道：“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纳粟帛，令汝温饱，汝为何凌之？”复又语汉人道：“鲜卑是汝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为何疾之？”虽有此语，终不能息胡汉之争也。
高欢大军及未发，家中又生一事。高欢族弟高琛，字永宝，尚华山公主元季艳。高琛早失父母，娄妃抚养长大，故而事嫂如母，出入王府不禁。后华阳公主生子时，与庶嫂小尔朱氏金琬私通，被高欢当场捉住，杖击三百，伤重而亡，时年二十三岁。金琬被逐，后来改嫁范阳商贾卢景璋为继室。
高欢未暇西进，宇文泰却先发制人，引兵来犯。前番宇文泰虽诛窦泰于潼关，败高欢于蒲坂，国中却连年饥馑，兵食不足，常虑高欢起兵复仇。北有柔然国，土地广阔，兵马强盛。与东魏相结。宇文泰常怀忧患，因遣使通好，欲得其助。柔然主阿那瑰道：“西魏若欲结好，必娶吾女为后，方肯为援。”使者复命，宇文泰劝文帝元宝炬废乙弗后为尼。元宝炬不忍，道：“后乃结发之妇，岂可无罪而废？”因集群臣会议，群臣迎合泰意，皆言不废皇后，则难娶阿那瑰之女，不娶其女，恐外患立生，社稷不安。元宝炬迫于众议，叹道：“吾岂以一妇而弃社稷大计。”颁诏废乙弗氏为尼，降居别院，皇后与帝大恸而别。西魏大统四年三月丙子，立柔然国公主郁久闾氏为后。丁丑，大赦天下。丞相宇文泰自华州入朝称贺，宇文深进言道：“今军民乏粮，贺六浑必来犯。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奋而击之。弘农处崤函要道，乃西出潼关，东争洛阳必经之地。且此郡积粟如山，何不遣兵袭而据之。若能拔此重镇，饥荒可解，敌寇亦胆寒也。宇文泰大悦，谓深道:“君即吾家之张良也。”当下率领手下十二员大将，集精兵一万东向。至潼关，宇文泰亲作潼关誓：
与尔有众，奉天威，诛暴乱。惟尔众士，整尔甲兵，戒尔戎事，无贪财以轻敌，无暴民以作威。用命则有赏，不用命则有戮。尔众士其勉之。
将士闻之，无不慨然奋进。一日克弘农。擒获了东魏陕州刺史李徽伯，俘获甲士八千。粮草不可胜计。宇文泰大喜，命宇文护星夜运粮回关中。如此，西魏饥荒稍解，民心渐安。复遣派贺拔胜北渡黄河，连取宜阳、邵郡之地，占据河东大部。
河东与崤函两处要地失陷，高欢自不能坐视，便拟发兵。先从河南调高昂率兵三万驻于虎牢，调发各路人马，限日齐集壶口，进取蒲津。段荣谏道：“关中山河表里，地势险阻，大兵仰而攻之，彼主我客，彼逸我劳。非用武之地。愿大王慎之。”高欢道：“吾筹划多方，今日不行，恐荡平无期。”军至壶口，侯景引五万人马，自河南至；刘贵引三万人马，自山东至。加上晋阳之兵，共二十万，兵势甚盛。高昂知大军已发，自虎牢西进，围住弘农。右长史薛琡献策道：“西贼连年饥馑，故冒死来入陕州，欲取仓粟以养三军。今敖曹已围弘农，粟不得出。但置兵诸道，勿与野战。其民自皆饿死，宝炬、黑獭何忧不降？愿勿长驱渡河。”高欢急于一贯东西，自然不听。笑道：“黑獭势穷，我当一举破之。”不从良策，自蒲津渡河，全军尽登西岸，直趋关中。西军诸将闻东魏大举来犯，皆有惧色，唯宇文深独贺。宇文泰责之道:“贼势汹汹，何贺之有?“对道:“高欢抚河北，甚得众心，虽乏智谋，人皆用命，以此自守，未易可图。然耻失窦泰，急于报复，悬师渡河，但有挫败，进退失据也。此事昭然可见，不贺何为？请假深一节，传令王罴，便宜邀击，使无遗类。“宇文泰喜道：“闻君言使人胆壮十倍。”遂从其谋，遣使至华州，命刺史王罴严守。罴语使者道：“老罴当道卧，貉子哪得过！归语丞相，可无忧也。”
高欢知王罴悍勇，能攻善守，命大将韩轨趁夜奇袭。韩轨率东魏军轻装至城下，登梯入城。守兵无备，登时大乱。王罴高卧未起，闻外人呼马嘶，心道不好。不及穿衣，赤身披发，跣足而出。来至府门外，迎面正撞见韩轨。王罴也不答话，抡起手中车轮蘸金斧，劈面猛砍。韩轨心怯，连连后退。高欢初入城，见韩轨受挫，谓亲信大将薛孤延道：“我赠汝月华刀，今可一试锋刃。”薛孤延闻言，策马直前。王罴正在酣战，忽见刀光闪处，薛孤延立于马上，一刀奋力劈下。王罴不及闪避，急挺斧招架。不料月华刀锋利异常，竟将王罴斧柄斩断。王罴见势不好，慌忙侧身，堪堪躲过这一刀，额角却被刀尖划破。王罴半边脸尽是血污，犹持半截斧柄死战不退。高欢亲至，谓王罴道：“孤城已破，君环刃千重，何不早降？”王罴大呼道：“此城是王罴冢，生死在此，欲死者来！”王罴虽勇，奈何没了趁手兵刃，心急如焚。忽见路边新栽白蜡树，王罴跃步上前，拔了出来。以此权作兵刃，持之横扫敌军。白蜡树在王罴手中宛若巨棍，轮转如飞，上前者尽被击飞，见者皆惊。东魏兵争相退出城外，拥挤践踏之下，死者无数，更有坠城而亡者百余人。王罴率兵厮杀了一夜，复夺回华州城时，天已大亮。高欢见此城得而复失，大怒，督诸将攻城。东魏兵经昨夜之事，人皆胆寒，左右相顾不前。如此三日不克。高欢无意在华州迁延时日，留高岳围城，自统大军绕路进至许原之西，扎下连营三十里。